果然,在晋阳城内日渐颓废的李克用,得知钱镠不仅派来了杨行密,竟然还将单可及那个“晦气鬼”一并派来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钱镠小儿!安敢如此辱我!”李克用暴怒,独眼赤红,“某纵横天下之时,他还不知在何处!如今竟派一降将羞辱于某!”他知道河东守不住了,无论是兵力、财力、士气,都已无法支撑。但在彻底的绝望中,他反而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就算要死,某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拉着钱镠的精锐垫背!”
他强打精神,将晋阳城内最后的力量梳理了一遍,替换掉明显的老弱,勉强凑出三万看似“精壮”的部队,其中骑兵仅剩六千。他将这最后的家底尽数带上,任命年轻但沉稳的李存勖留守晋阳,自己则亲挂帅印,带着兄弟李克宁、以及硕果仅存的大将周德威、李嗣本、康君立、薛志勤等人,北上蔚州,企图依托地形,与杨行密进行最后一场豪赌。
“万一赢了呢?”
然而,当他率军抵达蔚州时,发现杨行密早已占据了横野军和安边城等要地,以逸待劳。
两军最终在壶流河两岸对峙。
决战前,杨行密出于对这位昔日强藩的好奇与某种程度的敬意,邀请李克用阵前答话。李克用慨然应允。
两军主帅在亲卫的簇拥下,于阵前相遇。当杨行密看清李克用的面容时,心中不禁一震,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杨行密自己年近五旬,但因近年顺心,无甚操劳,专注于军旅,反而精神矍铄,体魄强健,看上去犹如四十许人,连钱镠都曾笑言其“越活越年轻”。而反观李克用,年仅四十四岁,却已是头发大半花白,面容枯槁,那只微眇的眼睛更添几分苍凉与戾气,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沉沉暮气,看上去竟比杨行密苍老多了。
“这就是……当年那个‘李鸦儿’,那个打得黄巢溃不成军、让朱温都忌惮三分的李克用?”杨行密心中那曾经模糊的枭雄形象,在现实中轰然垮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悲悯的感慨。
李克用见杨行密端详自己却不言语,那股被轻视的怒火再次燃起,他强提气力,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杨将军,看够了否?还打不打?孤的将士们,已经饥渴难耐了!”
杨行密闻言,从感慨中回过神来,慨然一笑,朗声道:“晋王,别来无恙?大势如此,能降否?”
李克用独眼一瞪,斩钉截铁:“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幸也!宁死不降!”
话不投机,唯有一战。
“击鼓!进军!”
战斗伊始,李克用还想沿用沙陀骑兵惯用的战术,派骑兵上前游射挑衅,企图扰乱吴军阵型。然而,杨行密对沙陀战法已是了如指掌,吴军以大盾重铠严密防护,阵型岿然不动,让河东骑兵无处下口。
见讨不到便宜,李克用把心一横,下令全军压上,进行他最不愿、却也无可奈何的正面硬撼!
两军轰然碰撞,血肉横飞。然而,刚一接触,李克用便痛苦地发现,他这最后拼凑起来的三万“精壮”,在装备、训练、士气上都远逊于钱镠精心打造的禁军主力。吴军阵线坚固,配合默契,反观河东军,阵型在激烈的对抗中很快开始松动、散乱。
“随某冲阵!”李克用知道不能再等,亲自率领最后的六千沙陀骑兵,如同绝望的孤狼,发起了决死的冲锋,企图以点破面,搅乱吴军中军!
就在此时,杨行密隐藏的杀招再次露出獠牙!
“车弩——上前!”
三千辆在涿州平原让契丹人胆寒的重型车弩,被推到了阵前!那熟悉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弩机张开声,成为了沙陀骑兵的催命符。
“放!”
“嗡——!!!”
天地为之失声!三波如同金属风暴般的毁灭性齐射,瞬间覆盖了冲锋的沙陀骑兵集群!
成排成排的骑士连人带马被恐怖的巨矢撕裂、贯穿、钉死在地!在这无差别的毁灭打击下,勇武毫无意义。李克用的弟弟、大将李克宁,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完整的呐喊,便被数支弩箭同时命中,当场殒命!
亲眼目睹亲兄弟惨死,以及麾下最核心的骑兵力量如同被收割的麦穗般倒下,李克用和剩余的沙陀兵们,那最后一点心气和斗志,被彻底打掉了。巨大的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骑兵率先崩溃,向后溃逃,不可避免地冲乱了后面步兵的阵脚。
兵败如山倒!
杨行密岂会放过如此良机,立刻下令全军压上,乘胜追击。一场溃败变成了单方面的追杀与俘虏。此役,河东军战死六千,被俘高达两万,几乎全军覆没。李克用本人,仅在周德威、李嗣本等少数死忠亲卫的拼死保护下,带着不足两千的残兵败将,仓皇如丧家之犬,一路逃回了那座风雨飘摇的晋阳城。
年轻的李存勖在城头迎接,当他看到父亲那更加枯槁的面容,以及身后那支丢盔弃甲、人人带伤的队伍时,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完了,河东最后一点野战力量,怕是消耗殆尽了。
“父王……”李存勖上前搀扶,声音艰涩。
李克用摆了摆手,独眼扫过残破的城垣和面带惶恐的守军,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守不住了……晋阳,守不住了。”
是夜,晋王府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死寂般的压抑。李存勖屏退左右,向李克用提出了那个残酷却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建议:“父王,杨行密大军不日即至,晋阳已成死地。为今之计,唯有……唯有放弃晋阳,北走塞外,暂避锋芒,以待天时!”
李克用沉默了许久,烛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那只独眼时而闪过不甘的怒火,时而流露出深切的疲惫。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就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