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峡口的血腥与尘土凝滞如铅。
李黑水每一次喘息都扯动后背狰狞翻卷的焦黑皮肉,雷火反噬的剧痛如附骨之疽,却仍死死攥着那株救命的“雷火莲”。
苏瑶的目光掠过他强撑的脊背,最终落在林逸沾满泥污的脸上:“葬剑裂谷往东三百里,就是天阙城。我的车队缺几个‘临时护卫’,酬劳是商盟最好的伤药——还有雷云宗掳走之人的确切消息。”
商队?天阙城?林逸的神经骤然绷紧。眼前女子颈间玉佩流淌着温润清光,方才调度护卫反杀盗匪的利落犹在眼前。可商盟……这二字在黑石镇的矿坑里,是与监工皮鞭同等的噩梦。他喉结滚动,沙砾摩擦般的嗓音挤出:“我们像护卫?”
苏瑶轻笑,指尖拂过袖口一枚不起眼的银铃,叮铃脆响破开血腥:“像不像,我说了算。”她身后,沉默如岩石的老管事微微抬眼,浑浊目光似无意扫过林逸紧握的骨刀——刀柄残留的血牙帮淬毒幽光。那一眼,冰锥般刺入骨髓。
妹妹苍白惊惶的小脸在焦灼的神经里灼烧。后背的雷火噬咬几乎抽空力气,可“雷云宗”三字如强心剂刺入心脏!他猛地抬头,嘶声如砂纸磨铁:“干!林哥,只要能救小妹,刀山火海老子爬也爬过去!”
苏瑶腕上银铃再振,清音穿透暮色。一辆玄铁加固的马车无声驶近,厢壁暗刻的“沧澜云纹”在夕照下流转微光——东澜洲商盟核心徽记。车门开启,浓郁药香混着典籍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一位鬓角霜白的老医师探身,目光如尺,精准丈量李黑水后背焦痕:“雷火反噬,经脉灼损三成。再拖三日,华佗难救。”
林逸最后一丝犹疑被药香斩断。他迎着苏瑶洞悉一切的目光,重重点头:“这护卫,我们当了!”
落鹰峡口,暮色四合,浓稠的血腥气与呛人的尘土味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揉捏、挤压,沉甸甸地凝固在每一寸空气里,沉入肺腑,带着铁锈与死亡特有的甜腥。
李黑水单膝跪在碎石嶙峋的地上,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牵动后背那片狰狞翻卷的焦黑皮肉,如同烧焦的破布,边缘还粘连着暗红的血痂和褴褛的衣料。
雷火反噬的剧痛,像无数烧红的细针,顺着每一寸被灼伤的经络疯狂穿刺、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灭顶的痉挛。汗水混着血水,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汇聚,滴落在染血的碎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然而,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手中紧握之物——一株奇异的三瓣莲花,花瓣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赤金色泽,中心莲蓬处,丝丝缕缕细小的电弧无声跳跃、炸裂,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正是那株救命的“雷火莲”。
他五指深陷进坚硬的莲茎,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仅存的生命锚点。
苏瑶的目光,清冷而沉静,像穿过浑浊水面的月光。那目光先是掠过李黑水强撑的、微微颤抖的脊背,在那片触目惊心的焦痕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林逸的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庞沾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迹,汗水冲刷出道道浅痕,唯有一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像荒野里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警惕、疲惫,深处却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葬剑裂谷往东三百里,就是天阙城。”苏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峡口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她的语调平缓,没有刻意的怜悯,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我的车队,缺几个‘临时护卫’。”她略作停顿,目光在林逸和李黑水之间轻轻扫过,像是在评估两件亟待处理的器物,“酬劳,是商盟最好的伤药——”她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最终落在李黑水痛苦扭曲的脸上,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骤然爆发的光芒,“——还有,雷云宗掳走之人的确切消息。”
商队?天阙城?
这两个词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逸紧绷的神经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迎上苏瑶的目光。女子颈间,那枚半掩在衣襟下的玉佩流淌着温润的、近乎月华的清光,质地非凡。方才她临危调度护卫、反杀那伙凶悍盗匪的利落与精准犹在眼前——那绝非寻常商贾女流所能为。
然而,“商盟”二字,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破了他强行维持的镇定,将记忆深处最不堪的泥泞狠狠翻搅出来。黑石镇,暗无天日的矿坑深处,监工手中带着倒刺、浸透了汗水和血水的皮鞭……鞭梢撕裂空气的尖啸,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同伴濒死的惨嚎……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如同附骨之疽的屈辱与痛苦,伴随着“商盟”二字汹涌回潮,几乎让他胃部痉挛,喉头泛起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挤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砺的砂石在摩擦:“我们……像护卫?”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质疑和自嘲。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破旧染血的粗布短打,还有那柄紧握在手中、刀柄上残留着血牙帮剧毒幽光的粗糙骨刀。护卫?他们此刻的模样,与路边饿殍并无二致,更像是待宰的羔羊。
苏瑶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极淡、却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弧度。她纤细的指尖随意地拂过袖口一枚毫不起眼的银铃。叮铃——
一声清脆、空灵的铃音骤然响起,如同划破厚重幕布的一道清泉,瞬间涤荡开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与尘埃。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深处。
“像不像,”苏瑶的声音带着一丝近乎戏谑的笃定,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逸脸上,“我说了算。”
随着她的话语,一直如岩石般沉默伫立在她侧后方的老管事,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眼皮。那浑浊、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林逸紧握着骨刀的右手——尤其是刀柄上那几道被毒液侵蚀出的、泛着不祥幽绿光泽的细微刻痕。
仅仅是一瞥!
林逸却如遭雷击!一股冰冷刺骨、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浑浊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力量外泄的波动,却比刀锋更锐利,比冰锥更刺骨,带着一种洞穿一切伪装的漠然,直刺骨髓深处!林逸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骨刀险些脱手。这老者……绝非常人!
小妹!
那张苍白、惊惶、满是泪水的小脸,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焦灼滚烫的神经末梢!每一次呼吸牵扯起的剧痛,都像是在撕扯这张令他心碎的画面。后背的“雷火莲”余威仍在疯狂噬咬,每一次灼痛都仿佛要抽干他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
然而,“雷云宗”三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入他混沌濒死的意识!
轰!
一股无法言喻的、蛮横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瞬间冲垮了剧痛筑起的堤坝!他猛地抬起头,动作之大牵扯到后背伤口,焦黑的皮肉再次撕裂,鲜血涌出,他却浑然不觉。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苏瑶,嘶吼声如同用砂纸在生锈的铁板上疯狂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干!林哥!”他几乎是咆哮出来,脖颈上青筋虬结如怒龙,“只要能救小妹!刀山火海!老子爬也爬过去!”这誓言,不是喊给别人听,是燃烧自己生命本源发出的最后呐喊,是绝望深渊中抓住唯一一根稻草的疯狂!
苏瑶皓腕轻抬,腕间那枚不起眼的银铃再次发出清脆的振鸣。叮铃铃——清越之音穿透沉沉暮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峡谷入口的阴影处,一辆马车无声地滑行而出,碾过碎石,竟未发出多少声响。车身通体由厚重的玄铁铸就,线条冷硬而坚固,在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下,折射出幽暗的光泽。
最为醒目的,是车厢两侧壁板上,暗刻着繁复而古老的纹路——“沧澜云纹”。此刻,随着夕照角度的变化,那些纹路竟似活了过来,水波般的微光在其间流转不息,隐隐勾勒出一幅古老江河奔流入海的磅礴图景。这正是东澜洲商盟核心成员才配拥有的徽记,象征着庞大无比的财富与深不可测的底蕴。
车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药香,混合着无数古老典籍特有的陈旧纸张与墨锭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涌出,瞬间压过了峡谷口的血腥与尘土。这气息醇厚、复杂,带着岁月沉淀的智慧和生命的顽强,令人精神一振。
一位身着素净葛布长袍、鬓角霜白的老者探出身来。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他的目光越过苏瑶,越过林逸,径直落在趴伏在地的李黑水后背那片可怕的焦痕上。
“雷火反噬,”老医师的声音平缓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外皮焦枯,内里经络灼损三成。火毒已侵少阳、阳明二脉,再拖三日……”他微微摇头,目光如冰水浇头,“华佗难救。”
浓郁的药香,带着生的希望,如同最锋利的快刀,瞬间斩断了林逸心中最后一丝摇摆的藤蔓。
他猛地抬头,迎上苏瑶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深不见底的眸子。那双眼睛里没有施舍,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等价交换的清明。
“这护卫,”林逸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重量,重重砸在暮色之中,“我们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