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击是无声的。
那道从不稳定的遗迹武器中迸发的幽蓝光束,没有巨响,没有爆炸,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的“嗤嗤”声。
光束命中了那只被称为“熔核畸变体”的怪物,它形如一座移动的小型火山,外壳是冷却的黑色玄武岩,缝隙中流淌着金红色的熔浆,每一次攻击都伴随着高热和岩浆喷溅。
光束没入它胸膛最炽热的核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接着,熔核畸变体庞大的身躯猛地僵直,那些流淌的熔浆迅速黯淡、凝固,化为丑陋的黑色瘤块。它体表岩石般的甲壳以命中点为中心,无声地崩解、剥落,化为最细碎的、灰白色的尘埃,随风飘散。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仿佛一场加速了千万倍的风化。
当幽蓝光束彻底消散时,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内部结构如同被蛀空的蜂巢般的空壳,维持着生前最后刹那的姿态。几秒后,这空壳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垮塌,在冰原上堆成一座高达十余米的、混杂着黑色岩块和灰白尘埃的小丘。
战场上,只剩下寒风的呼啸,以及无数粗重得仿佛破风箱般的喘息。
结束了?
握着武器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知觉,许多人还维持着冲锋或格挡的姿势,眼神死死盯着那堆废墟,以及废墟后方那片被连续战斗蹂躏得千疮百孔、布满焦痕、冰坑与干涸血迹的苍白冰原。
没有新的空间裂隙。
天空依旧晦暗,铅云低垂,那轮仿佛永远凝固在黄昏时分的残阳,将最后一点缺乏温度的光,吝啬地洒在这片巨大的坟场。
一分钟。
两分钟。
香主残存的最后几十个克隆体,依旧保持着标准的射击姿态,他们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空洞的眼眸扫视着战场每一个角落。但他们手中的改装能量武器,光芒已经黯淡到近乎熄灭,枪口甚至因过热而微微扭曲。
萨森纳的防线前,完好无损的巨盾已经屈指可数。战士们拄着布满裂痕、甚至嵌着怪物甲壳碎片的盾牌,铠甲下裸露的皮肤布满冻疮与灼伤,汗水和血水在胡茬上结成冰碴。赫拉德尔,那位接替了战死指挥官位置的萨森纳悍将,用仅存的独眼死死盯着天空,另一只眼睛的位置覆着肮脏的绷带,绷带边缘渗出暗红色的冰晶。
柏柏尔人散落在侧翼的冰丘和尸堆后,他们赖以成名的投矛袋早已空空如也,许多人手中只剩下一柄豁口的弯刀或半截短矛。安萨尔单膝跪在一处掩体后,古铜色的脸上覆盖着一层灰白冰霜,他急促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灼痛般的嘶响,手中的弯曲战矛矛尖已经崩断,矛杆上布满细密的裂纹。
龙骑的阵地后方,临时划出的休整区如同重伤员的集中营。还能站立的飞龙不足十头,每一头都鳞甲破碎,翼膜撕裂,趴在冰面上艰难喘息,龙吻边滴落的涎液混着暗红色的血。
年轻的敖烈从青羽背上滑下,落地时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青羽低垂着头,用鼻尖轻轻顶了顶他,龙目中那燃烧的金焰早已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伤痛。
更远处,镜面龙骑敖顺站在他的古龙旁,手按在龙颈的伤口上,试图用所剩无几的能量为其止血,他的镜面面罩反射着残阳,看不清表情。
齐白马瘫坐在那台彻底报废,冒着青烟的遗迹武器残骸旁,双手因为过度负载而剧烈颤抖,指尖焦黑。他身边,是那名在武器崩解时被碎片击中的操作员,已经没有了声息,被同伴用一块破布轻轻盖住了脸。
指挥掩体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苏忆面前的屏幕上,代表各作战单位状态的光点,超过七成变成了代表重伤或失去战斗力的刺目红色,两成是黯淡的黄色,显示着中度损伤和战力严重下滑,仅存的一成绿色光点也微弱地闪烁着。弹药储备、能量晶体、医疗物资的曲线,无一例外地坠入红色深渊,并在底部拉出一条绝望的直线。
她放在控制台上的手,指尖冰冷,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长时间精神高度紧绷和体力透支后的生理反应。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脸颊因为缺乏休息和营养而凹陷下去,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像淬过火的寒星,死死盯着主屏幕。那里,除了冰原、尸体、废墟和死寂的天空,空无一物。
通讯频道里,只有电流的微弱噪音。
“……结束了吗?”一个嘶哑、年轻、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的声音,在某个萨森纳小队的内部频道里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那声音很小,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没有人回答他。
经验丰富的老兵和指挥官们,脸色比冰原的冻土更加凝重。
赫拉德尔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混着冰碴砸在脚边的盾牌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他独眼扫过周围那些同样疲惫不堪、却依旧紧握武器、眼神警惕扫视四周的战士们,
用那破锣般的嗓子,低沉地对身边的副官说:“告诉崽子们……抓紧时间,喘口气,处理伤口,检查武器。但别他妈松劲……老子这眼皮跳得厉害。”
副官默默点头,将命令通过手势和压低的声音传递下去。
另一边,安萨尔挣扎着站起身,对身旁一名同样伤痕累累的柏柏尔战士低语:“去……看看还有多少能用的投掷武器,从尸体上找,从废墟里挖。另外,让还能动的人,把重伤员尽量往掩体后面挪过去。”
龙骑阵地,敖顺终于松开了按在古龙伤口上的手,能量暂时止住了血,但古龙的呼吸依旧虚弱。他抬头,通过龙骑内部加密频道,声音沙哑地发出指令:“所有龙骑,检查坐骑伤势,紧急处理。能量药剂……优先给伤势最重、但还有一战之力的飞龙。人……先忍着。”
命令被迅速而沉默地执行。战场上,一种奇特的、忙碌又寂静的氛围弥漫开来。还能动的战士们开始用僵硬的动作,互相包扎伤口,从死去的战友或怪物尸体上搜集还能用的武器和弹药碎片,将重伤员拖到相对避风的掩体后。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呻吟、金属与冰面摩擦的刮擦声,以及寒风吹过尸体空洞时发出的呜咽。
胜利?没有人敢用这个词。
他们只是……暂时没有被新的怪物杀死而已。
苏忆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叶,却也让她几乎麻木的神经略微清醒。她按下加密通讯按钮,声音通过残存的扩音系统和通讯频道,传递到战场每一个还能接收信号的单位耳中,冷静,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所有单位注意,这里是临时指挥部,苏忆。”
战场上细碎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无数双眼睛,无论是战士、龙骑、还是香主克隆体,都下意识地望向指挥掩体的方向,或侧耳倾听。
“确认,当前序列变异体已全部清除。”
短暂的停顿,仿佛在让这个事实沉淀。
“然而,考验并未结束。重复,考验并未结束。”她的声音加重,斩钉截铁,“根据现有情报与局势判断,最终考验尚未降临。我命令:全军即刻转入最高等级警戒状态!”
“各作战单元,就地建立环形防御,以现有掩体和尸骸为依托。远程单位与观测哨,重点监控冰原中心区域及上空裂隙历史出现点。所有伤员,非必要不离阵,重伤员集中后送需经指挥部批准。后勤与医疗单位,优先保障关键战力与防御节点,执行最严格配给。”
“诸位,”她的声音稍稍放缓,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我们已并肩走过最艰难的路,击溃了所有摆在面前的敌人。现在,是最后的等待,也是最终的准备。握紧你们的武器,看好身边的兄弟。我们将一起,面对这最后一关。”
命令下达,如同给紧绷的弦又拧了一圈。疲惫至极的战士们,眼中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他们沉默地调整阵型,修补破损的掩体,将所剩无几的弹药和能量晶体集中分配给最有希望打出下一击的人。
残阳,终于滑到了远山锯齿般的棱线之下。最后的光线将天际的云层染成一片凄艳的、流淌的血色,映照在冰原上,给那些尸体、废墟、破损的武器和战士们染血的铠甲,镀上了一层不祥的、近乎燃烧的红光。
风更冷了,带着远方永冻层亘古不化的寒意,卷起冰面上的细碎雪沫和灰烬,打着旋儿,掠过一张张或麻木、或坚毅、或仍带着恐惧的脸庞。
血腥味、焦糊味、金属和能量过载后的臭氧味,混合着冻土本身的冰冷气息,在空气中沉沉浮浮。
等待。
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敲打着肋骨。耳朵捕捉着风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动——冰层细微的开裂?远处传来的不明低鸣?还是……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空间撕裂声?
什么都没有。
只有死寂,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压迫的死寂。
庄园内,光幕上的画面定格在这片血色黄昏下的寂静战场。
盖亚的投影悬浮在空中,纤细的手指托着下巴,那双漠然的眼眸扫过屏幕上每一个人类战士疲惫而警惕的脸,扫过那些破损的武器和奄奄一息的飞龙,扫过苏忆在指挥掩体内挺直的背影。
祂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撇了一下。
“还算……有点样子。”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仅仅陈述一个事实,“至少,学会抱团取暖了。”
任霄和周肆垂首立在后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们能感觉到,空气中某种无形的东西正在发生变化。观察者终于将目光聚焦在了实验皿中的蝼蚁之上。
盖亚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空中虚点。主光幕旁,无数面辅助屏幕亮起,上面飞速流淌着复杂到令人眼花的基因序列图谱、能量流模拟数据、实时生理监测曲线、以及针对不同变异体战斗表现的概率分析模型。数据流的光芒映照在祂非人般完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数据采集基本完成。适应性、协作性、抗压极限、战术演化速率……各项指标均已在阈值范围内达成可观测样本量。”祂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汇报,“常规刺激单元消耗完毕。碳基社会性网络应激反应模型初步验证有效。”
祂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主光幕上那片死寂的战场,那血色残阳下如同雕塑般凝固的人类防线。
“那么,”盖亚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类似期待的意味“是时候……加载最终验证协议了。”
“让吾看看,汝等这微弱的火苗,能否在真正的寒冬降临前……证明自己值得被记录。”
话音落下的瞬间,洛赫兰冰原上空,那轮血色的残阳,仿佛被无形之手骤然掐灭。
真正的、深沉的、仿佛连时间都能冻结的黑暗,笼罩了一切。
而在那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刹那,冰原中心,那片承受了最多战斗、遍布最深沟壑的区域,空间……开始无声地、缓慢地……向内坍缩。
不是撕裂,不是涟漪。
是吞噬光线的纯粹的,无。
最终审判的倒计时,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