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于甸殇歌
黄沙在干涸的土路上打着旋，盘石勒住马缰，胯下的老马嘶鸣一声，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他抬手挡了挡扑面而来的沙砾，眯眼望向不远处的城郭，干裂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总算是到了。”兰玥从马车上跳下来，裙摆沾了些的尘土，她揉了揉酸胀的腿，语气里满是疲惫。
为了躲避拓跋家的眼线，他们没走北漠的官道，而是绕着戈壁滩和无人区走了近小半个月。原本不到十天就能到的路，硬生生拖了十多天，随行的十来人个个灰头土脸，背包里的干粮也见了底。
阿度早已迫不及待，他从马上翻下来，连缰绳都没来得及递给身后的同伴，就朝着城门快步跑去。三年前他离开于甸镇时，这里虽算不上富庶，却也炊烟袅袅，镇口的老槐树底下总坐着下棋的老头，巷弄里能听到孩子的嬉闹声。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城门是用夯土砌的，如今塌了一大半，断裂的木梁斜插在沙里，上面还挂着几片腐朽的门板。城内的地面被厚厚的黄沙覆盖，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道路两旁的房屋十有八九都塌了顶，断壁残垣间长满了枯黄的野草，风一吹，发出 “呜呜” 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哭泣。看不到炊烟，听不到人声，整座城镇死寂得像一座被遗弃了百年的坟墓。
“这…… 这是于甸镇？” 随行的一个小伙子忍不住喃喃自语，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他跟着盘石和兰玥从广脉矿场逃出来，以为矿场的日子已经够苦了，可眼前的景象，比矿场还要让人心里发毛。
阿度没有说话，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满是恐慌。他快步往前走，脚下的黄沙发出 “沙沙” 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城里显得格外刺耳。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看到前方一间还算完整的土屋门口，坐着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头。
那老头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麻布衫，露出的胳膊像枯柴一样，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他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神采，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
“于爷爷？”阿度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老头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阿度半天，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他挣扎着从门槛上站起来，拄着拐棍，踉踉跄跄地朝着阿度走过来，走了两步就差点摔倒。
阿度连忙上前扶住他，触到老人胳膊的那一刻，他心里一酸 —— 于爷爷的胳膊凉得像冰，瘦得硌手。“于爷爷，是我，阿度啊！我回来了！”
“阿度…… 真是你？”于爷爷的声音嘶哑得像石头在互相摩擦，他一把抓住阿度的手，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真的回来了！你是所有走出去的娃娃里，唯一一个回来的啊！”
老人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捶着阿度的胳膊，眼泪从浑浊的眼眶里滚落，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你可算回来了！于甸镇…… 于甸镇已经完了啊！”
“于爷爷，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度扶住激动的老人，急切地问道，“镇上怎么会变成这样？人都去哪了？”
盘石、兰玥和其他人也围了过来，看着于爷爷悲痛欲绝的样子，心里都沉甸甸的。兰玥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馍馍，递到于爷爷手里：“老爷爷，先吃点东西，慢慢说。”
于爷爷接过馍馍，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噎得直翻白眼。兰玥连忙递过水壶，他喝了两口，才缓过劲来。
“还能是因为什么？还不是那些官兵和奴隶主！” 于爷爷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恨意，“三年前你走后没多久，这里就乱了。各个城镇的官兵和那些奴隶主勾结在一起，到处抓人！壮丁被他们绑去矿场做苦力，做奴隶，有反抗的就往死里打，当着我们的面打死了十来个小伙子；女人要么被卖到北漠当妓女，要么被奴隶主带回府里当仆人，稍有不从就会被活活打死！”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家里实在活不下去，好多人家只能把孩子卖掉。一开始还能换点粮食，后来奴隶主压价，一个孩子只能换半袋发霉的谷子。可就算这样，还是有人卖啊！不卖，全家都得饿死！”
阿度的身体开始发抖，他想到了自己，当年他也是被奴隶主骗走的，说是去城里做工能赚大钱，结果一去就被关进了矿场，再也没能回来。
“那…… 那您？是怎么活下来的？”阿度忧心的问。
“我？” 于爷爷苦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凄凉，“我们这些老骨头，干不了重活，卖不了钱，抓我们回去还得浪费粮食。他们才懒得管我们，就让我们在这里等死！”
阿度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朝着自家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爹！娘！我回来了！”
众人连忙跟上去。阿度家在镇子的西头，是一间低矮的土屋，屋顶塌了一角，墙角裂开了一道大缝，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倒塌。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几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麻雀在草里啄食，看到人来，“扑棱” 一声飞走了。
阿度推开虚掩的木门，“吱呀” 一声，发出刺耳的声响。
屋里一片昏暗，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腐臭味。土炕上躺着两个人，盖着一堆破烂的稻草，一动不动。
“家里已经没有可以拿的东西了，吃的也没有了。”炕上的男人有气无力地说道，声音嘶哑，“你们想抢什么，随便吧！”
阿度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快步走到炕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爹！娘！是我啊！我是阿度！我回来了！”
炕上的女人艰难地翻了个身，她的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眼窝深陷，里面没有丝毫神采。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阿度爸浑身一震，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伸出手，颤抖着朝着阿度的方向摸去。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阿度的脸颊时，他猛地僵住，眼泪瞬间流了下来：“阿度？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我，爹，是我回来了！” 阿度抓住父亲的手，他的手冰凉粗糙，指甲缝里全是污垢，“我不是在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兰玥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从小在南溟长大，虽然日子过得不如北漠君临那般奢靡富裕，却从未见过如此凄惨的景象。盘石轻轻推了推她，朝着厨房的方向努了努嘴。兰玥立刻明白过来，跟着盘石走进厨房。
厨房更是破败，灶台塌了一半，锅里结着厚厚的污垢，水缸是空的，米缸里只剩下一层灰尘。盘石翻遍了整个厨房，连一粒米、一根野菜都没找到，只有几根枯黄的干草堆在墙角。
“把我们带的馍馍拿出来吧。”盘石的声音低沉，“煮成稀粥，让他们先垫垫肚子。”
兰玥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仅剩的半袋馍馍。这些馍馍是他们省下来的，已经干硬得能硌掉牙。她找了个还算完好的陶罐，从随行的水囊里倒了些水，又把馍馍掰成小块放进去，架在几块石头上，点燃了墙角的干草。
火苗微弱地跳动着，映着兰玥的脸。她看着陶罐里慢慢煮软的馍馍，心里满是复杂 ——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几块干硬的馍馍，竟然能成为别人的救命粮。
很快，稀粥的香味飘了出来。阿度扶着父母坐起来，兰玥盛了两碗稀粥，小心翼翼地递过去。阿度爸和阿度妈像是饿了很久，接过陶碗就大口喝了起来，烫得直咧嘴也舍不得松口。
喝了两碗稀粥，两人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也有了说话的力气。阿度看着父母，哽咽着问道：“爹，娘，家里到底怎么了？弟弟们呢？他们去哪里了？”
提到弟弟们，阿度爸的身体猛地一沉，他放下陶碗，双手捂着脸，肩膀不停地颤抖。阿度妈则把头扭到一边，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阿度。
“到底怎么了？你们倒是说啊！” 阿度急得抓住母亲的胳膊，“二弟、三弟呢？老小才五岁，他们是不是也被奴隶主抓走了？”
阿度妈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她摇着头，声音嘶哑：“比被抓走…… 更惨啊！”
“什么意思？”阿度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阿度爸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说道：“官兵和奴隶主抓走了壮丁和女人，镇上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一开始，我们还能挖点野菜，剥点树皮吃。可后来，连野菜和树皮都没了，好多人都饿死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好多人活不下去，稍微有点力气的就去做山匪！那山匪接纳这附近镇子的人，人多了吃粮食的也多了，他们也没有粮食，就开始抢我们。抢不到粮食，他们就抢孩子，抢女人……”
“抢去做什么？不还是增加吃饭的人，还是养活不起啊！”兰玥忍不住问道，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阿度爸闭上眼，不忍再说。阿度妈却突然尖叫起来：“他们吃人啊！他们把人叫做‘两脚羊’！把女人叫做‘不羡羊’，说女人的肉嫩，吃着不腻；把孩子叫做‘和骨烂’，说孩子的肉炖烂了连骨头都能吃掉；像我们这样的老人，他们叫‘饶把火’，说我们的肉又老又柴，煮的时候要多烧点火，他们嫌麻烦，才没把我们吃掉！”
“什么？！”随行的一个小伙子吓得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吃人？他们怎么敢吃人？”
“怎么不敢？”阿度妈疯了一样哭喊着，“饿到极致的时候，什么事做不出来？镇上最后几个孩子，都被他们抢走了！还有几个没被抓走的年老的女人，也…… 也被他们祸害了！”
兰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她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吐出来。盘石紧紧攥着拳头，手指关节泛白，眼神里满是愤怒和震惊 —— 他在矿场见过残忍的刑罚，见过随意被杀害的奴隶，却从未想过，人世间竟然还有如此泯灭人性的事情。
阿度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耳边回响着母亲的哭喊和父亲的叹息。他突然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父亲的干瘦如柴皮肉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我的弟弟们呢？二弟才十二，三弟九岁，五弟才五岁啊！他们是不是…… 是不是也被山匪抢走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哀求，他多希望父亲能告诉他，弟弟们只是被奴隶主抓走了，还活着。
可阿度爸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度妈则瘫倒在炕上，哭得撕心裂肺：“是我没用！是我没看好他们！那天山匪来抢人，我死死抱着老小，可他们力气太大了，硬生生把他从我怀里抢走了！小三为了保护我，被他们用刀砍了……”
“砍了？”阿度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他们把三弟砍了？然后呢？二弟呢？怎么样了？”
“然后…… 然后就被他们都拖走了……” 阿度妈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看到他们在村头架起了大锅，我听到老小的哭声，后来…… 后来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啊 ——！”
阿度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他猛地冲向屋外，抓起墙角的一根木棍，就要往外冲。“我杀了他们！我要杀了那些山匪！”
盘石连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阿度！你冷静点！你现在去就是送死！”
“送死我也要去！” 阿度挣扎着，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他们杀了我的弟弟！吃了我的弟弟！我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活着！”
“你现在去，不仅报不了仇，还会把所有人都害死！你要冷静！！” 盘石用力按住他，“那些山匪手里有刀有枪，我们只有十来个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得从长计议！”
阿度的力气很大，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兰玥也上前帮忙，她对着阿度喊道：“阿度！你清醒点！你要是死了，谁给你弟弟们报仇？谁照顾你的父母？你冷静下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兰玥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阿度的头上。他看着炕上悲痛欲绝的父母，又看了看身边满脸担忧的盘石和兰玥，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他手里的木棍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瘫倒在地，放声痛哭。
“我的弟弟们…… 我的小弟才五岁啊…… 他从出生起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干巴又瘦小！我答应过他……会让他吃肉的！！！” 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在这死寂的于甸镇里回荡，听得所有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于爷爷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子里，他拄着拐棍，站在门口，看着瘫倒在地的阿度，浑浊的眼睛里再次流下泪来。“命啊…… 于甸镇的命，我们这些人的命，都是这样啊……”
风沙依旧在吹，卷起地上的尘土，落在众人的身上。阿度爸扶着炕沿，缓缓站起身，走到阿度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阿度，还好你还活着！！你活着就是我们的希望啊！”
阿度抬起头，看着父亲布满皱纹的脸，看着母亲哭红的眼睛，又看了看这座破败不堪的城镇，心里的悲痛渐渐被一股强烈的恨意取代。他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眼神里满是坚定：“爹，你放心，我一定会报仇！我不仅要杀了那些山匪，还要杀了那些官兵和奴隶主！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盘石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支持你！我会帮你的。”
兰玥也点了点头：“我们一起想办法，让那些坏人付出代价。”
随行的其他人也纷纷表态，愿意和阿度一起报仇。他们大多都是从矿场逃出来的，都受过奴隶主的迫害，对于阿度的遭遇，他们感同身受。
阿度看着众人，眼眶再次红了。他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报仇的。但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的余晖洒在破败的于甸镇上，给这座死寂的城镇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色。
阿度扶着父母，盘石和兰玥收拾着简陋的屋子，随行的人则去附近找水源。
院子里的火苗还在跳动，稀粥的香味渐渐散去，众人心里的寒意却久久不散。
他们不知道如何在这破败的城镇生活，他们能不能斗过那些不要命的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