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台无声翻转,螭钮玉印在幽幽火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尊贵的宝光。
方正印身,盘踞螭龙,那股源自血脉深处、象征着天命皇权的磅礴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方寸之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裴行俭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熟读经史,深知这方玉玺的重量——它不仅仅是一方印玺,它是华夏千年正统的具象,是号令九州的至高象征!
隋亡后其下落成谜,谁能想到竟深藏于宫城之下,由宇文恺的后人枯守数十载?!
他魁梧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虎目死死盯着那方玉印,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本能的、属于沙场悍将的警惕瞬间攀升至顶点!
他猛地侧身,几乎将李承乾完全挡在自己身后,手中双戟交叉胸前,肌肉贲张,如同面对洪荒巨兽。
“殿下当心!这玩意儿…太烫手了!”
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哝,瓮声瓮气地补了一句,带着几分直白的粗粝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好家伙…我还以为这趟顶天是来搬前隋藏的金山银山,没成想…是来摸传国玉玺的屁股!”
这话糙理不糙,瞬间点破了眼前之物带来的颠覆性冲击和足以焚毁一切的巨大风险。
李承乾没有动。
他站在裴行俭坚实的臂膀之后,身形挺拔如松,玄甲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初时的极致震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眼中激起一圈急剧扩散的涟漪,随即迅速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那幽潭深处,是惊涛骇浪般的思绪在疯狂翻涌。
是真的吗?
若是真,为何藏于此?
宇文家守护的,是前隋最后的遗泽,还是针对李唐的致命毒饵?
“双符合璧”…刺客崔九郎临死的诅咒…难道那“双符”之一,便是指向这玉玺?!
永嘉公主、隐藏在暗处的门阀、骁果营残部…他们谋划的惊天棋局,终极目标莫非就是它?!
一旦此物现世…李世民会如何?
朝堂会如何?
天下会如何?
那些蛰伏的野心家,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般蜂拥而至!
这将是席卷整个帝国、足以撕裂一切的滔天巨浪!
宇文大师枯槁的身影静静立在石台旁,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人心,将李承乾内心翻腾的巨浪尽收眼底。
他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砂纸磨过岩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太子殿下心中,想必已有万千疑虑。”
他微微抬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方散发着尊贵宝光的玉玺,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古老仪轨感,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此物,自大业天子蒙尘江都,便由先父宇文恺奉密旨,借营造地宫之机,秘密移藏于此。非为复隋,实为…避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承乾紧绷的脸,
“神器现世,必引血雨腥风。隋失其鹿,天下共逐,彼时此物若流落在外,不过是各方枭雄用以裹挟大义、涂炭生灵的旗幡罢了。”
他的目光移向玉玺旁边那枚黝黑古朴、刻满蝌蚪符文的符节,眼神变得更为复杂。
“此‘天机符’,乃开启真正秘藏、验证天命所归之钥,与玉玺同藏于此。二者相合,方为完整。”
他抬起眼,那古井般的眸子直视李承乾,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玉玺不过是块石头,真正有分量的是人心向背,是这符节背后指向的‘天命’真相。 殿下,你可知,你们并非第一批踏足此地的访客?”
此言一出,两人脸色皆变!
“还有人来过?!”
裴行俭失声低喝,双戟握得更紧,目光如电般扫视四周黑暗,仿佛那里潜伏着看不见的敌人。
接着眉头紧锁,沉声道:“大师是说…前隋遗臣?或是…前朝骁果营?”
宇文大师缓缓摇头,花白的发髻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晃动:
“非也。就在…大约两个月前。”
他干枯的手指指向平台下方那巨大建筑群的某个方向,
“有三人,武功路数诡异狠辣,配合默契,竟一路闯过了外围诸多死局,最终…也站到了这里。”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冰冷,
“他们目标明确,直指玉玺与天机符。”
李承乾的心脏猛地一沉!
两个月前…时间点太过敏感!
他瞬间联想到甘露殿遇刺,联想到永嘉公主府邸的异动,联想到那批被灭口的骁果营后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对方的目标,果然是这里!
而且…已经来过!
“他们人呢?”
李承乾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宇文大师那布满沟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其古怪的表情,混合着嘲弄、悲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们…也看到了玉玺,也觊觎那天机符。”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干涩,
“然…欲得‘天命’,须承其重。老朽守于此,非为阻人,实为…考校。”
他枯瘦的手掌再次按在石台机关上,轻轻一动。
“咔哒…喀啦啦…”机括声沉闷响起。
在两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那尊贵无匹的螭钮玉玺和旁边那枚诡谲的“天机符”,连同承载它们的黑玉托座,缓缓沉入石台内部。
巨大的黑色石台表面再次翻转、严丝合缝,仿佛刚才那震撼的一幕从未发生,只留下冰冷光滑的石面,倒映着跳跃的火光。
“玉玺与符,已重归其位。非得其法,强求不得。”
宇文大师收回手,那枯井般的目光越过李承乾两人,投向平台后方那片深邃的黑暗。
“欲取之,须得先过‘三心路’。”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平台后方那片原本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区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拂去尘埃。
三座巨大的、风格迥异的拱门,无声无息地自黑暗中显现出来,如同三只沉默的洪荒巨兽张开了巨口!
拱门巍峨高耸,由整块巨大的青黑色玄武岩雕琢而成,散发着冰冷厚重的气息。
每座拱门上方,都刻着一个巨大的古篆字,笔力遒劲,如同刀劈斧凿,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左门之上,赫然是一个“忠”字!
笔画刚直,透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正气。
右门之上,则是一个“勇”字!
锋芒毕露,杀气腾腾,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扑面而来。
而中间那座拱门,刻的却是一个“智”字!
字形圆融流转,却又暗藏机锋,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玄奥。
三座拱门,如同三道通往不同命运的天堑,横亘在众人面前。
拱门之后,是更加深邃、连火把光芒都难以穿透的绝对黑暗,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详气息。
“忠、勇、智…”
裴行俭低声念出,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在三座拱门上反复扫视,
“此乃三心之试?敢问大师,此路…如何过法?三门之后,可是殊途同归?”
宇文大师微微摇头,那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路在脚下,心在己身。三门之后,各有其道,各有其险。或直通秘藏核心,或…永堕无间。如何选择,全凭本心。老朽只在此处静候,能持玉玺与符节出来者,方为…天命所归之人。”
他缓缓退后一步,重新隐入石台旁的阴影之中,仿佛与那冰冷的岩石融为一体,只留下那双在昏暗中依旧幽邃发亮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们。
他的职责似乎只是开启这最后的考验,而非参与其中。
裴行俭神色凝重:“宇文大师言明此乃‘考校’,绝非蛮力可破!三门分立,气息迥异,必有深意!”
他上前几步,靠近拱门,借着火把光芒仔细查看门框边缘和地面的痕迹。
很快,他在刻着“勇”字的拱门入口处,发现了几滴早已干涸发黑、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血迹!
而在“智”字门旁的地面上,他发现了极其细微的、类似某种金属锐器在石头上刮擦留下的浅痕,以及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的粉末。
“有血迹…还有…似乎是某种特制金属工具的刮痕?”
裴行俭捻起一点灰白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脸色微变,
“…是精铁摩擦石粉的味道!而且…这刮痕的方向…是向外挣扎的!”
他猛地抬头看向李承乾,
“殿下!两个月前那批闯入者…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门!‘勇’字门有血迹残留,恐有致命杀阵!‘智’字门旁有挣扎痕迹和工具刮痕…说明他们试图破解什么,但似乎失败了,甚至有人想逃出来!而‘忠’字门…”
他仔细查看,却未发现明显痕迹,
“…表面无痕,反而…更加可疑!”
李承乾的目光在三座巨门之间缓缓移动。
宇文大师枯守数十年的谜题,前朝遗宝的终极秘密,甚至可能关乎李唐国运的“天命”真相,就隐藏在这三道门后。
选择,在此刻变得无比沉重。
裴行俭沉声道:
“殿下,三门皆险。血迹与挣扎痕迹表明前人已付出惨重代价。世上最险的路,往往标着最平的名字。 ‘忠’字门看似无痕,恐为大凶之兆。‘勇’门杀机已显,‘智’门诡谲难测。如何抉择,需殿下圣裁!”
他将观察到的线索和风险清晰地摆在李承乾面前。
李承乾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刻着“忠”字的拱门上。
表面无痕…宇文大师那句“考校”…“全凭本心”…两个月前那批闯入者为何没有选择此门?
是因其表面平静实则凶险而避开?
还是…他们根本不具备选择的“资格”?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李承乾的脑海!
这“忠、勇、智”三心之试,考的或许并非单一的特质,而是…对应着欲取玉玺之人的身份和立场!
他深吸一口气,那地宫深处阴冷腐朽的空气仿佛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宿命感,被他吸入肺腑。他缓缓抬起手,没有指向“勇”,也没有指向裴行俭分析后认为前人尝试过的“智”,而是稳稳地指向了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可测的——
“忠”字拱门!
“走这条!”
李承乾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和属于储君的无上意志,
“孤乃大唐储君!忠君体国,护佑社稷,此乃孤之本分,亦是孤之天命!此路,当为孤开!”
心里其实还想着另外一句话:
“我乃大秦长公子,当对父皇嬴政开创的大一统华夏尽忠!”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某种无形的机制!
那刻着巨大“忠”字的拱门深处,原本浓得化不开的绝对黑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无息地荡漾开一圈圈微弱却清晰可见的涟漪!
涟漪中心,一点柔和而稳定的白光,如同沉睡已久的星辰被唤醒,缓缓亮起!
白光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门前数丈范围内的黑暗,照亮了门后一条笔直向前、由巨大平整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轮廓!
这光芒,并非陷阱的启动,更像是一种…认可!
一种对“忠”之心的呼应!
裴行俭精神一振!
李承乾的选择,竟然真的引动了变化!
宇文大师隐在阴影中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双古井般的眼眸中,幽光一闪而逝。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走!”
李承乾不再迟疑,低喝一声,手持火把,第一个踏入了那被柔和白光映照的“忠”字拱门!
他的身影瞬间被门内的光明吞没。
裴行俭再无犹豫,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就在最后一人身影消失在门内的刹那,拱门上方那巨大的“忠”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注入,瞬间流淌过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随即又缓缓隐去。
拱门之后被照亮的甬道景象,连同那柔和的白光,也如同海市蜃楼般,无声无息地消散,重新被浓稠如墨的绝对黑暗所吞噬。
平台之上,只剩下那座巨大的黑色石台和隐于其旁的枯槁身影,仿佛亘古未变。
石台冰冷光滑的表面,倒映着唯一跳动的火把光芒,如同深渊之眼,默默注视着那已然关闭的“忠”之路的入口。
门内,是未知的考验与可能的秘藏。
门外,是沉寂千年的秘密和无声的等待。
宇文大师枯井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另外两座依旧沉寂在黑暗中的拱门——“勇”与“智”,最终落回“忠”字门上,嘴角那抹难以言喻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