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最腌臜的狗脊巷深处,灰白发丝捻成的线香在破碗里燃出笔直的青烟。
狗脊巷。
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甩不掉的馊臭味和低贱气。
它蜷缩在长安西市最边缘、最见不得光的褶皱里,像一道化脓的疮疤。
刚下过一场泥雨,巷子里更是烂泥、秽物和不知名污水的混合体,在初秋尚有余温的日头下蒸腾起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腐臭和劣质油脂的酸馊气息。
低矮歪斜的土坯房挤挤挨挨,破败的茅草屋顶耷拉着,窗户大多用破草席或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烂布堵着。
巷子窄得仅容两人侧身而过,头顶是各家胡乱拉扯的晾衣绳,挂满了打满补丁、颜色可疑的破烂衣衫,滴滴答答落着脏水。
偶尔有面黄肌瘦的孩子从门洞里探出惊恐的眼睛,又像受惊的老鼠般飞快缩回去。
裴行俭走在最前面,高大的身躯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憋屈。
他手里稳稳托着一个粗糙的陶土破碗,碗底积着薄薄一层香灰。
碗中央,插着一根用那缕灰白头发仔细捻成、比寻常线香细上许多的“引路香”。
香头一点暗红,燃烧得异常缓慢,几乎没有烟气散逸,只有一道笔直得近乎诡异的、细细的青烟,凝而不散,如同一条有生命的青色丝线,执着地指向巷子深处某个方向。
李承乾跟在后面,一身低调的深色常服也掩不住通身的贵气与此刻眉宇间凝结的冰霜。
他每一步都踩在烂泥和秽物上,靴子早已污秽不堪,脸色却沉静如水,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鹰隼般扫过两侧每一个可疑的门洞、每一扇紧闭的破窗。
小贵子捂着鼻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最后,脸色发青,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巷子越走越深,光线越发昏暗。
那股“牵机引”燃烧产生的、极其微弱却独特的焦香,混合在浓重的恶臭中,像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们。
“头儿!这边!”
走在侧翼的薛仁贵突然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
他不知何时从怀里摸出个胡饼,正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一边毫不客气地大口啃着,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他停在巷子一个拐角凹陷处,那里堆满了破烂家什和散发着恶臭的泔水桶。
他嫌恶地用脚尖踢开一个豁了口的尿壶,露出后面一小片相对完整的土坯墙。
墙上,赫然用烧黑的木炭条画着一幅极其粗糙、线条歪歪扭扭的图案!
那图案勉强能看出是只鸟的形状,展开翅膀,似乎要飞起来。
鸟的下方,是几个同样歪斜、大小不一、仿佛稚童涂鸦般的炭黑字迹:
甘露殿飞燕
“嗬!”
薛仁贵用力咽下嘴里的胡饼渣,嗤笑一声,油腻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着那丑陋的涂鸦,声音含混却充满了市井特有的刻薄劲儿,
“这是画符呢还是招魂呢?啧啧啧,瞧瞧这笔字儿,这鸟样儿…我的个老天爷,比魏王府门口那石狮子雕得还糙!魏王殿下要是瞧见自个儿府上的墨宝跟这玩意儿摆一块儿,怕不是得气得把砚台吞下去?”
他咂咂嘴,又啃了一口胡饼,补充道,
“丑得亲娘都不认!写字的爪子怕是被门夹过八回!”
李承乾没理会薛仁贵的贫嘴。
他走到那堵土墙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刮过那粗糙的炭痕。
墙皮斑驳脱落,“甘露殿飞燕”五个字写得极其仓促用力,炭条甚至划破了松软的土坯,透着一股刻骨的怨愤和仓皇。
他的指尖没有触碰墙面,却在虚空中,缓缓描摹着那只丑陋飞燕的轮廓,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飞燕”那展开的、线条扭曲的翅膀末端。
那里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炭痕掩盖的向下回勾的笔触,潦草得像是画错了,又像是一个仓促的标记。
一丝冰冷的、洞悉了某种隐秘联系的锐光,骤然在李承乾眼底炸开。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还在啃胡饼的薛仁贵,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
“‘飞燕归巢’?薛仁贵,”他盯着薛仁贵瞬间僵住的脸,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重锤,
“你当年手脚不干净,‘借’走永嘉姑姑心爱的那个掐丝珐琅鎏金胭脂盒…那盒子底下不起眼的角落里,烙着的暗记,是不是就这‘飞燕’?翅膀尖儿也是这么往下勾的?”
“噗——!”
薛仁贵嘴里的胡饼渣混合着口水,毫无形象地喷了出来!
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了脖子,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惊骇和难以置信,剩下的半块胡饼“啪嗒”一声掉进脚边的烂泥里,溅起几点污浊。
“借!是借!说好了用完就还的!”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嘶声辩解,脸涨得通红,但下一秒,更大的惊疑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声音都变了调,
“哎?!不是…我的好殿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那盒子…那盒子永嘉长公主自个儿怕是都忘了扔哪个犄角旮旯了!您…您连这都…门儿清?!”
他看李承乾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能洞穿人心的妖怪,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
当年那桩“雅窃”,他自认做得天衣无缝,销赃更是利落,永嘉长公主压根没声张,怎么…怎么太子爷连盒底一个不起眼的暗记都记得清清楚楚?!
薛仁贵的惊骇和失态,无疑是最好的答案。
李承乾眼底的冰寒更甚。
永嘉长公主…父皇那位骄纵奢靡、最喜奢华器玩、又与世家大族尤其是清河崔氏走动甚密的姑姑!
甘露殿…飞燕暗记…杨玄瑛的头发指向这里…徐师谟留下的涂鸦…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名为“阴谋”的毒线瞬间串起!
裴行俭也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脸色剧变,手立刻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小贵子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就在薛仁贵那句变调的疑问尾音尚未完全消散、众人心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关联所震慑的刹那——
“咻!咻!咻!”
三道熟悉的、撕裂空气的死亡尖啸,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身侧那扇糊着破烂黄麻纸的窗户里,狂暴地激射而出!
快!
快得超越了人反应的极限!
目标不再是李承乾,而是刚刚暴露了巨大秘密、心神失守的薛仁贵!
三支乌黑无尾的弩箭,呈一个阴毒的品字形,带着幽蓝的淬毒光芒,直取薛仁贵的咽喉、心口和小腹!
角度刁钻狠辣,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闪避空间!
“操!”
薛仁贵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生死关头,军队里摸爬滚打练就的保命本能救了他!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像没了骨头的泥鳅,猛地向旁边烂泥地上一扑!
动作狼狈至极,却险之又险地让两支弩箭擦着他的头皮和肋下呼啸而过,狠狠钉入对面的土墙,箭羽嗡嗡作响!
但第三支箭,射向他小腹的那支,距离太近,速度太快,眼看就要透体而入!
千钧一发!
“锵!”
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匹练般横空斩过!
是裴行俭!
他在破空声响起的瞬间已然拔刀!
刀锋精准无比地劈在那支毒箭的箭杆中段!
“咔嚓!”
坚韧的箭杆应声而断!
箭头带着巨大的惯性,“噗”地一声深深扎进薛仁贵刚才扑倒的烂泥地里,距离他的大腿根不过半寸!
溅起的泥点糊了他半边脸。
薛仁贵趴在冰冷的烂泥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浑身冷汗涔涔,后怕得手脚发软。
袭击来得快,去得更快。
破窗后面,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仿佛刚才的毒箭只是众人的幻觉。
“追!”
裴行俭怒吼一声,提刀就要撞破那扇破窗。
“不必了。”
李承乾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
他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有动一下,目光死死钉在薛仁贵脚边——那支被裴行俭斩断的箭尾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那截小半尺长的乌黑箭尾上,赫然紧紧缠绕着几圈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近乎透明的丝线!
那丝线并非寻常棉麻,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泛着一种诡异的、非自然的油润光泽,上面还沾染着几抹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猩红血迹!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几圈染血的透明丝线,并非随意缠绕。
它们以一种极其精巧、带着某种邪异仪式感的方式,在箭尾上缠绕出了一个清晰而微小的图案——
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
与经堂名册最后一页,那片污血之下显露的墨线蜘蛛,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