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的密林,如同蛰伏的巨兽,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
马蹄声碎,车轮辘辘,裴行俭亲自驾驭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四周每一片可疑的摇曳枝叶。
他的臂膀和后背的伤口被粗布紧紧包扎,渗出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阵阵钝痛,但他绷紧的神经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车内,柳絮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仿佛沉睡,但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握的双拳,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蜀南的“饵”已被识破,长安的漩涡却更加凶险。
他们回京的路,注定是一条淌着血的归途。
“咻——!”
第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左侧山坡的灌木丛中激射而出!
角度刁钻,直取驾车的裴行俭后心!
快!准!狠!
绝非寻常盗匪!
裴行俭在弓弦微响的刹那,身体已本能地向右侧猛倾!
“夺!”
淬毒的弩矢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狠狠钉入他左侧的车辕,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敌袭!护住车!”
裴行俭厉吼一声,右手已闪电般拔出腰间障刀,左手同时猛拉缰绳!
拉车的两匹健马吃痛,嘶鸣着向右侧官道旁的沟壑冲去!
他要利用地形!
几乎同时!
“噗噗噗!”
又是三支劲弩从不同方向射来!
一支射向车厢,两支封堵裴行俭的闪避路线!
“叮!当!”
裴行俭挥刀如电,格开一支射向车厢的弩箭,另一支擦着他的肩甲掠过,在皮革上留下一道白痕!
第三支则深深扎入马车的篷布!
车内传来柳絮压抑的惊呼!
马车一头扎进沟壑,剧烈颠簸!
裴行俭顺势滚落车辕,障刀护身,目光如炬地锁定了弩箭射来的三个方位!
他带来的仅存两名亲卫也反应极快,一人持盾护住车厢,另一人则如同猎豹般扑向最近的灌木丛!
“杀!”
灌木丛中暴起两道黑影,手持短刃,悍不畏死地迎上那名亲卫!
动作迅捷狠辣,招招搏命!
裴行俭眼神一凛,正欲支援。
“嗖嗖嗖!”
第二波弩箭再次从另外两个方向覆盖而来!
目标依旧是马车和他!
“保护目标!”
裴行俭怒吼,挥刀格挡,同时一枚袖箭无声射出!
“呃!”
远处传来一声闷哼!
就在这时,扑向灌木丛的亲卫已与两名杀手短兵相接!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那名亲卫悍勇,拼着肩头中刀,硬是斩断了一名杀手的咽喉!
但另一名杀手的短刃,却如同毒蛇般刺向了他的肋下!
“小心!”
裴行俭目眦欲裂!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亲卫身体一僵!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瞬,那名得手的杀手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恐和绝望所取代!
他猛地丢开短刃,右手闪电般探向自己的怀中!
“拦住他!”
裴行俭瞬间意识到什么,狂吼着扑过去!
晚了!
那杀手的手已经掏出一个黑色蜡丸,看也不看,直接塞进了自己嘴里!
狠狠咬碎!
“咕…”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身体剧烈抽搐,双眼暴凸,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嘴角溢出黑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快得不超过两个呼吸!
另一名被斩断咽喉的杀手,此刻也停止了最后的挣扎,涣散的瞳孔里,同样带着一种决绝的死意。
裴行俭冲到近前,只看到两具迅速变得冰冷僵硬的尸体。
他蹲下身,粗暴地撕开两人的衣领、翻看他们的手臂、耳后,没有!
没有任何刺青!
连一丝可疑的疤痕都没有!
干净得如同最普通的亡命徒!
“不是蜘蛛的人,”
裴行俭的心沉了下去,眼神凝重如铁。
手法更专业,行事更狠绝,自杀更果决!
这完全是另一股隐藏更深、训练有素的势力!
目标很明确——截杀柳絮,或者灭口!
“杀人的刀,从不认主。只看谁给的血肉更多。”
裴行俭看着尸体,冷冷道。
长安,东宫。
尘土飞扬,夯土翻涌。
数十名工匠在监工太监来顺的呼喝下,正热火朝天地挖掘着东宫后苑一处废弃多年的库房地基。
太子李承乾负手站在不远处一座新搭建的望楼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借口修缮东宫旧库,实则目标直指其下方——那个据说前朝就存在、被填埋已久的冰窖!
长孙家庆侍立一旁,目光同样紧紧盯着那片不断深挖的坑洞。
时间一点点过去。
突然!
“咚!”
一声沉闷怪异的异响从坑底传来,仿佛敲在了空木头上!
紧接着是工匠们惊慌的骚动!
“停!都停下!”
监工太监来顺尖利的嗓子划破空气。
“怎么了?”
李承乾的声音从望楼上冷冷传来。
“回禀殿下!”
监工太监来顺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挖到东西了!不是石头,是---”
“是什么?!”
长孙家庆厉声喝问。
“是棺材板!好多、好多棺材板!”
太监来顺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承乾瞳孔骤缩,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冲下望楼!
长孙家庆紧随其后,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坑底,一片狼藉。
夯土被挖开,露出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深坑。
坑底并非预想中的冰窖砖石,而是一片腐朽发黑、碎裂不堪的木板!
木板之下,影影绰绰,赫然是森然交错的白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陈年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
“嘶…”
周围的工匠和太监们无不倒吸一口冷气,纷纷后退,脸上满是惊惧。
“清理!”
李承乾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在监工太监来顺颤抖的指挥下,几名胆大的工匠战战兢兢地跳下坑去,忍着恶臭,小心翼翼地清理开那些腐朽的木板和周围的泥土。
一具…两具…三具… 当第十二具勉强保持着蜷缩姿态的骸骨被彻底清理出来,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时,整个工地死寂一片!
那惨白的骨骼,空洞的眼窝,扭曲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死亡时的痛苦与绝望!
“殿下!”
长孙家庆眼尖,猛地指向其中一具骸骨的腰部!
那腐朽的衣物碎片下,隐约可见一块半掩在泥土中的金属物件!
他亲自跳下坑,不顾污秽,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件从骸骨腰间抠了出来,用袖子擦去泥垢。
一块铜牌。
样式古朴,边缘已有绿锈,但上面的字迹在阳光下依旧清晰可辨:
“东宫内坊·癸未”
“癸未,贞观元年!”
长孙家庆失声惊呼,猛地抬头望向李承乾!
贞观元年!
正是隐太子李建成“暴毙”后不久!
这块腰牌,分明是东宫内坊(掌管太子仆役)低级宦官的标识!
李承乾的脸色,在看清铜牌字迹的瞬间,变得比坑底的骸骨还要惨白!
他猛地挥手,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
“查!给孤一具一具地查!看还有没有!”
命令下达,坑底又是一阵压抑的忙碌。
很快,又有几块类似的铜牌被从不同骸骨腰间找出,上面的年份无一例外,都是“癸未”或相邻年份!
这些骸骨的身份呼之欲出——他们是贞观元年前后,在东宫当差后“神秘失踪”的底层宦官!
“去!把当年东宫内坊还活着的老人都给孤‘请’来!立刻!”
李承乾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返京的路途,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第二次截杀发生在湍急的洛水渡口。
伪装成船夫的杀手在船至中流时暴起发难,水鬼般从水下攀附船舷!
裴行俭浴血苦战,刀锋卷刃,再次以重伤一名亲卫为代价,将柳絮护在身后,将杀手逼入绝境。
结局依旧——眼见无路,杀手毫不犹豫咬碎毒囊,沉入浑浊的河水,只留下几串绝望的气泡。
第三次截杀,则是在距离长安仅百余里的驿站。
这一次更加诡异,杀手混入了驿卒之中,在送来的饭食中下毒!
若非柳絮从小在蜀中山野长大,对某些毒草气味异常敏感,及时示警,后果不堪设想。
被识破的杀手面对裴行俭的刀锋,眼神麻木,直接嚼碎了藏在牙缝里的毒药,七窍流血而亡。
“又是这样。”
裴行俭看着地上迅速僵硬的尸体,疲惫地抹去脸上的血污和汗渍。
耳后同样光洁。
干净利落,不留活口,不留线索。
这第三股势力如同附骨之疽,阴魂不散,目标明确——绝不让柳絮活着踏进长安城!
或者说,绝不让“阿绣”这个身份,再开口说话!
这股势力的主人,对长安的掌控力和对时机的把握,令人遍体生寒!
“他们比蜀道上的更可怕。”
柳絮的声音在裴行俭身后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深的恐惧,
“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
裴行俭没有回头,目光投向长安城方向,眼神锐利如刀:
“因为他们知道,落在我们手里,会比死更惨。只有死人的嘴最严,也只有死人的主子,睡得最安稳。 快到了,这最后一百里,才是真正的鬼门关!”
东宫,一间门窗紧闭、守卫森严的偏殿内。
烛火跳跃,映照着几案上整齐摆放的十二块“癸未”铜牌,散发着幽幽的、令人不安的寒光。
一个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穿着洗得发白旧宦官服色的老太监,在两名东宫侍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在殿中。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些铜牌,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端坐主位、面沉如水的太子李承乾,以及旁边眼神如同鹰隼般盯着他的长孙家庆,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赵德全,”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殿中,
“认得这些牌子吗?贞观元年,癸未年,东宫内坊的腰牌。”
老太监赵德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
“殿下饶命!老奴认得!认得啊!”
“说!”
长孙家庆上前一步,厉声喝道,
“贞观元年春末,东宫内坊,有十二名负责浆洗、洒扫的低等宦官,一夜之间,全部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宗正寺和百骑司的档册里,只含糊记了一句‘因过遣散’!这些人,到底去了哪里?!”
他猛地指向殿外那个深坑的方向,
“是不是都埋在了那里?!”
“呜…”
老太监赵德全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老鸹夜啼般的悲鸣,身体抖得更加厉害,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
“是他们,是他们啊殿下!呜呜呜,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他抬起涕泪横流的老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深埋多年的悲痛:
“老奴当时只是个小小的库房管事,跟他们都熟,都是些老实巴交、命比纸薄的苦命人!隐太子他老人家‘薨逝’后没几天,宫里就传出旨意,说他们这些近身伺候过那位爷的洗马奴才,晦气!不能留!要统统打发去,去献陵守墓!永世不得回京!”
赵德全的声音哽咽,充满了绝望:
“那天晚上,内侍省突然来了几个面生的公公,带着好些个膀大腰圆的禁卫,不由分说,就把他们十二个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堵着嘴,捆了手脚,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老奴躲在门缝里看着,吓得魂都没了!”
“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内侍省的人只说送走了!送去守陵了!可献陵那边,老奴后来偷偷托人打听过,根本就没见过这些人去啊!他们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原来是被活活埋在了这东宫地下!呜呜呜,殿下!他们冤啊!他们就是些洗衣服倒夜香的奴才!能知道什么天大的秘密啊!何至于要灭口啊殿下!”
老太监捶胸顿足,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灭口?”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走到赵德全面前,高大的身影将老太监完全笼罩,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就因为伺候过隐太子,就要被灭口?赵德全,你信吗?”
赵德全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抬头看着太子近在咫尺的、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是谁下的旨?”
李承乾俯视着他,一字一顿,
“内侍省来的‘面生公公’,又是谁的人?当年东宫是谁主事?!”
赵德全浑身一颤,眼神慌乱地躲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说!”
长孙家庆的佩刀猛地出鞘半寸,寒光刺眼!
“老奴不知!真的不知啊殿下!”
赵德全崩溃地磕头,
“老奴只记得领头的那位公公,右手虎口上好像有一块很大的烫伤疤,用布裹着。对!用布裹着!其他的,老奴真的不知道了!殿下饶命!饶命啊!”
烫伤疤?!
虎口?!
裹布?!
李承乾和长孙家庆心中同时剧震!
这和裴行俭查到的、当年侍奉母后的婢女“春桃”的特征完全吻合!
那个可能身负“滴血蜘蛛”刺青的女人!
线索,似乎又诡异地绕了回来!
“殿下!”
就在这时,负责带领侍卫清理骸骨的薛仁贵,脸色凝重地快步走进殿中,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个用干净白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物件,
“在最底下一具骸骨的手骨里,发现了这个!骸骨指骨断裂,生前应是死死攥着此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李承乾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揭开了那层白布。
白布之下,静静地躺着半枚玉佩。
玉质温润,是上等的羊脂白玉。
玉佩的造型很奇特,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又像是一个蜷缩的环,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暴力扯断。
然而,真正让李承乾如遭五雷轰顶、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 这半枚玉佩上,用极其精湛的阴刻技法,雕琢着繁复而独特的缠枝莲纹!
那莲瓣的弧度,叶脉的走向,藤蔓缠绕的细节,竟与他腰间悬挂着的那枚——母后在他及冠大礼上,亲手为他佩戴上的、象征平安顺遂的羊脂白玉“如意环”佩!
纹理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