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琴接过小女孩递来的粥碗,低头吹了口气,喝了一小口。米粥温热,带着姜和山药的气味,顺着喉咙滑下去,身子一下子暖了起来。
她把碗还回去,轻声说了句“好喝”。老人站在一旁,脸上慢慢露出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
这时人群又动了。几个村民从不同方向围上来,手里还是攥着那些红纸包、蓝布袋。他们没再往前硬塞,但也没把东西收回去,只是站在原地,眼神直直地看着她。
“张医生,这真不是外头给的礼。”之前那个中年男人开口,“是我们心里过不去。”
他旁边一位妇女点头,“您讲的课我们听懂了,操我们也学会了,可这些天您连坐都没好好坐过一回。我们不是有钱人,但这点心意……”
张月琴放下搪瓷缸,双手在衣角上擦了擦。她看着他们,声音不高也不低,“我知道你们是真心实意想谢我。可我要是为了这个才来办活动,那从第一天就不会开始。”
她顿了顿,“我在这村子里行医四十多年,看过发烧的娃娃,接过难产的媳妇,也送走过老病的人。哪一回是图钱?哪一回不是踩着泥、顶着风来的?”
人群安静下来。
“你们记得我说的话,回家少放盐,饭前先喝水,孩子别吃太多油炸的,老人每天动一动手脚——这些比啥都强。”她说,“你们做到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尊重。”
一个年轻媳妇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红包,慢慢把它捏紧又松开。
“可我们总得做点啥。”她小声说。
“你们已经做了。”张月琴看向她,“昨天养生操的时候,你带着孩子一起练;急救演示时,你第一个上去试包扎;晚上讲座人多,你还帮着搬凳子。这些我都看见了。”
女人抬起头,眼里有点湿。
“我不需要钱。”张月琴继续说,“我需要的是你们平平安安。你们好了,我就踏实了。”
她转身走到灶台边,掀开大锅盖,热气冒出来。她拿起长勺搅了搅剩下的粥,“还有人没喝上吧?我去盛一碗。”
她蹲下身,从筐里拿出一只粗瓷碗,舀满,递给身边一位拄拐的老汉。
老汉接过碗,没急着喝,反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信封,放在灶台边缘。
“我不硬塞给您。”他说,“我就放这儿。您要是不拿走,我明天再来放一次。”
张月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又舀了一碗,递给下一个人。
太阳升得高了些,打谷场上的影子变短了。有人开始收拾散落的垫子,有人把用过的水杯叠在一起。两个年轻人搬起空箱子往屋后走,脚步声踩在晒干的地面上,发出脆响。
张月琴站起身,袖口沾了点水渍。她正要再去添一碗,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名字。
她回头。
那个穿旧棉袄的女人又来了,手里还是拎着布袋。这次她走得近了些,把袋子放在石墩上,打开,取出那本翻旧的笔记本。
“张医生。”她说,“我想学写字。”
周围几个人停下动作,转头看她。
“我不识多少字,以前觉得认不认字没啥关系。可您讲的那些话,光靠记不行,我会忘。”她翻开本子,“我想把它抄下来,每天看看。”
纸上写着几行字,笔画歪斜,有些字还画了圈。
“这是我昨晚写的。”她指着其中一行,“‘少吃咸菜’,‘走路要慢’,‘随身带糖’。我还让孙子帮我注了音。”
张月琴接过本子,一页页翻过去。最后停在一页空白处,那里刚写了一句话:
“张医生不收钱,收我们听话。”
墨迹还没干透。
她抬头看着女人,“你想学,我教你。”
女人眼睛一下子亮了,“您愿意教我?”
“当然。”她说,“明天早上,卫生所开门后你就来。我们一笔一划地学。”
“谢谢您!”女人声音发颤,“我不是为了能写多好看,我是怕以后您说的话,我听了却做不到。”
“你能想到这一步,就已经做到了一半。”张月琴把本子还给她,“记住,学得慢不怕,就怕不开始。”
女人用力点头,把本子小心包好,抱在怀里。
这时旁边一个老人开口,“我也想记点东西。”
“我家墙上贴了口诀,可我老伴看不见。”另一个妇女接话,“我想学会写,回去念给她听。”
“那你们也都来。”张月琴说,“谁想学都行。咱们不赶时间,一天认一个字也是进步。”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语。有人摸出烟盒,在上面写写画画;有人掏出铅笔头,对着墙上的口诀照着描。
那个最初送红包的中年男人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把手里的红纸包慢慢展开,撕成两半,扔进了旁边的竹篓。
他走过来,“张医生,我们不懂那么多道理。但我们知道,您对我们是真的好。”
“我知道你们也是真的想谢我。”她说。
“那我们换种方式谢。”他说,“从今天起,我家饭桌上的盐罐子,少挖一勺。我老婆血压高,我得带头改。”
旁边有人笑了,“我家也是!我闺女昨儿回来,一看桌上全是辣菜,直接把辣椒盆端走了。”
“我家孩子今天早上做完操才去上学。”另一个母亲说,“他还教同学怎么揉肚子助消化。”
“这就对了。”张月琴笑了,“你们做的每一件小事,都在帮我。”
太阳照在打谷场上,地面开始发热。远处传来鸡叫声,有人牵牛经过村道,蹄声缓慢。
张月琴弯腰准备帮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盛粥。她刚蹲下,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胳膊。
是那位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条叠好的旧毛巾。
“您擦擦汗。”她说,“刚才搅粥的时候,额头都是湿的。”
张月琴愣了一下,接过毛巾,轻轻擦了擦脸。
“谢谢您。”她说。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你在这儿一天,我们就安心一天。”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有人已经开始自发清理场地,有人三五成群讨论今天的讲课内容,还有个孩子蹲在地上,用树枝一笔一划地写着“少油盐”。
她看着这些人,没有说话。
这时,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走近,把一张折好的纸塞进她手心。
“我没敢送红包。”她低声说,“这是我写的承诺,您看看。”
张月琴展开纸条,上面写着:
“从今往后,每天早晚做操,饭前喝汤,不吃夜宵,监督全家少喝白酒。”
字迹工整,像是写了好几遍才定下来的。
她把纸条仔细折好,放进胸前口袋。
“我收下了。”她说。
女人笑了,转身走开。
张月琴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条旧毛巾。风吹过来,带着一点柴火灰的味道。她看见周小妹拿着几张新抄的口诀往村道两边走,一边走一边找地方张贴。
她正要抬脚跟上去帮忙,忽然听见有人喊:“张医生!”
她回头。
一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人跑过来,手里捧着一把刚摘的野菜。
“这是我娘让我送来的。”他说,“她说您天天吃食堂饭,缺青菜,让您一定收下。”
张月琴看着那把带着泥土的菜,叶子还很嫩。
她伸手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