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琴咽下最后一口红薯,把长勺搁在锅边。她刚要弯腰去端灶台旁的空盆,脚还没动,人群就围了上来。
几个村民从不同方向靠拢,手里都攥着东西。有人拿的是红纸包,边角压得有些皱;有人用蓝布小包袱裹着,手捏得很紧。他们不说话,只是往前递。
“张医生,这个您一定得收。”一个中年妇女先开口,声音有点抖,“您这几天起早贪黑的,连口水都没好好喝。”
她身后一位老人也上前半步,“我老伴前些日子喘不上气,您半夜蹚雪来看,药钱都不肯多收。这回办活动,又是讲课又是熬粥,我们看着心里过意不去。”
张月琴愣了一下,随即伸手轻轻推了推最前面那个红包,“你们的好意我懂,但这钱真不能要。”
“这不是外人给的礼,是咱们全村的心意。”另一个男人说,他把红包举得更高了些,“您不收,我们心里不安。”
她慢慢站直身子,看着眼前一张张脸。有人额头还沾着晨露,有人袖口有补丁,还有个老太太的手背裂着口子,却仍紧紧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
“我当赤脚医生四十多年,从来没想过靠这个挣钱。”她说,“你们来卫生所,我能治好病,比啥都强。现在大家愿意听我说话,愿意跟着动起来,血压稳了,走路轻快了,这就是给我最大的回报。”
人群静了几秒。
“可您也得顾自己啊。”之前送红薯的小男孩的母亲低声说,“您昨晚上熬到天亮,饭都是随便扒两口……”
张月琴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心疼我。可我要是为了钱才做这些事,那早就走人了。”
她说完,往前走了两步,从一位佝偻着背的老汉手里接过红包。那红包是用旧日历纸折的,四角磨得发白。她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三张一元和两张五元的票子。
“这是您攒着买棉鞋的钱吧?”她抬头问。
老人点点头,“我想着,您总穿那双胶鞋,下雨天也踩泥,脚肯定冷。”
“您留着给自己买双厚袜子。”她把红包塞回他手里,“您要是真想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每天早晚把操做完,别偷懒。”
老人眼眶一下子红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旁边一个年轻媳妇还想再递,张月琴伸手拦住,“你家两个娃上学,开销大。这点钱,够买几本作业本了。”
“可我们就是想表达感谢……”
“我知道。”张月琴声音放低了些,“你们能记住我说的话,回家少放盐、多走路,孩子多吃菜,老人常出来晒太阳,这就比给多少钱都让我高兴。”
她转身拿起旁边的搪瓷缸,倒了半杯热水,递给身边一位咳嗽的老太太,“今天风大,您别站太久,回去记得加件衣裳。昨晚教的动作,慢慢练,别着急。”
老太太接过杯子,没走,反而把怀里另一个小红包往她袖口里塞。
张月琴发觉了,立刻抽出手,“大娘,您这样我真没法安心做事了。”
“这不是钱的事。”老太太眼里含着泪,“我是怕以后您累了,不想来了……”
“我会一直来。”她说,“只要我还走得动,还能说话,就会在这儿。”
她环视一圈,“你们信我一天,我就守一天。我不图别的,就想看着村里人平平安安的。”
人群不再往前挤了。
有人低头看着手里的红包,慢慢把它叠好,收进衣兜。有人转头跟旁边的人小声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点头。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悄悄抹了下眼角。
“张医生。”刚才那个中年男人忽然开口,“您刚才说每月初八还要讲一次?”
“对,说到做到。”她答。
“那我们以后都来。”他说,“不只是听,我们也学着做。回去教自家娃,教左邻右舍。”
旁边有人接话:“我家墙上已经腾出一块地方,等周小妹把口诀抄好了,我就贴上去。”
“我也贴了。”另一人笑着说,“还用红笔圈了‘少吃咸菜’那条,专门给我老头看。”
张月琴听着,嘴角慢慢扬起来。
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人群后头跑出来,手里捧着一碗热粥。“张医生!这是我奶奶煮的,她说您一定要喝一口。”
她身后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来,“你天天为我们忙,我们也该为你做点啥。”
张月琴接过碗,没有推辞。她低头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小口。米粒软糯,带着淡淡的姜味。
“好喝。”她说。
老人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
远处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有人开始收拾打谷场边的杂物。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屋檐上,瓦片泛着微光。
张月琴把碗递回去,正要蹲下帮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盛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回头。
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女人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拎着个布袋,脸上有些犹豫。
“张医生……”她走近几步,声音不大,“我不是来送红包的。”
张月琴停下动作,看着她。
“我是来问您一件事。”女人把手里的布袋放在地上,解开绳子,掏出一本翻旧了的笔记本,“我想学怎么记这些健康要点。您写的那些话,我想抄下来,每天看看。”
她翻开本子,里面已经有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少油盐”“动一动”“按时吃饭”。
“您能教我吗?”她抬头,“我不识多少字,但我想学会。我不想等到生病了才后悔。”
张月琴看着她,伸手接过本子。
纸上有一行刚写的字,墨迹未干:
“张医生不收钱,收我们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