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李向阳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闷得他喘不过气。
训练场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李震岳，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横亘在他面前。
无论是理论课上对答如流，还是障碍场上动作迅捷如风，李震岳的表现都堪称完美，将他远远甩在后面。
起初，李向阳还憋着一股狠劲，起得比别人更早，睡得比别人更晚，汗水流得比别人更多。
他咬着牙，拼尽全力想把每一项都做到最好，心里铆足了劲儿要赶上去。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那道差距似乎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清晰。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头，越勒越紧。
他开始有些自暴自弃了。
队列训练时，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炯炯有神；休息间隙，也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盯着地面发呆，手里的军用水壶无意识地拧开又盖上。
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
这种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班长翟猛那双锐利的眼睛。
一天晚上，翟猛把李向阳叫到器械棚后面，借着昏暗的光线，递给他一根卷好的烟叶（自己卷的土烟）。
“向阳，最近状态不对啊？心里有事？”翟猛的声音带着老兵特有的粗粝和直接。
李向阳低着头，用脚碾着地上的小石子，闷声回答：“没事，班长。”
“屁话！你那点心思都写脸上了。”翟猛吸了口烟，烟雾在夜色中缭绕，“跟震岳较劲呢？”
被说中心事，李向阳身体僵了一下，没吭声。
“震岳那小子，是有点不一样。但你也不差啊！跟自己比，有进步就行！”翟猛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给他鼓劲。
然而，这番鼓励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泛起几圈涟漪，便沉了下去。
李向阳嘴上应着“知道了，班长”，但眼神里的黯淡并未散去。
翟猛看在眼里，知道这心结还得从源头解。
他找到了李震岳，在宿舍后墙根下，简单说了下李向阳的情况。“……那小子钻牛角尖了，觉得怎么也比不上你，有点泄气。你俩名字像，缘分也不浅，有空去跟他聊聊，别让一个好苗子就这么蔫了。”
李震岳听完，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刚来时也曾感受到的无形压力，更能体会那种拼命追赶却看不到希望的滋味。
第二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操场上只剩下零星几个加练的身影。李震岳找到了独自坐在单杠下发呆的李向阳。
“向阳，聊聊？”
李向阳头也没抬，声音带着抵触：“你不用来安慰我。我知道，我怎么也赶不上你。”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黄土，留下几道凌乱的划痕。
李震岳在他身边坐下，目光望向远处逐渐亮起的灯火，语气平静：“我不是来安慰你的。”
李向阳终于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那找我干什么？”
“我只是想跟你讲个故事，我的故事。”李震岳的声音很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李向阳没说话，但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些，算是默许。
“向阳，你知道我这点本事，是怎么来的吗？”李震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夜风吹拂着他的发梢，“十一岁那年，北平解放前，一个同学好心给了我一包花生米……”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为这包花生米，我被国民党溃兵盯上了。他们抢不走，就用枪托狠狠砸在我头上……我当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向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想象着那个混乱而残酷的画面。
“后来听说，我昏迷了整整三天。”
李震岳指了指自己的后脑，“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外面特别热闹，人声鼎沸。我娘哭着告诉我，是解放军进城了，北平和平解放了。”
“那一刻，我躺在炕上，头上缠着布，心里却像烧起了一团火。”
李震岳的眼神在暮色中变得格外明亮，“我就想，我要当兵，就要当这样的兵，不让坏人再欺负人！”
“伤好后，我跟佟爷学艺。”李震岳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怀念和感激，“扎马步、练拳脚、打熬筋骨……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子，除了生病爬不起来，我没敢松懈过一天。冬天手上冻裂了口子，沾上棍棒疼得钻心；夏天练功服能拧出水来，浑身痱子痒得睡不着觉……我为了能穿上这身军装，整整准备了七年！”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早已听得入神的李向阳：“所以，你看，我不是什么天才。我这点你看得见的基础，是用了七年时间，一天一天，一汗一血攒下来的。”
“你比其他新兵，已经优秀很多了。”李震岳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恳切，“而且，向阳，你当初来当兵，是为了跟谁比拼吗？我记得你说过，你是真心热爱这身军装，向往部队这座大熔炉，不是吗？”
“难道就因为暂时比不过某个人，你对自己的热爱，对军人的信仰，就要动摇了吗？”
最后一个问题，像一记重锤，敲在李向阳的心上。
他猛地一震，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身崭新的、还带着洗涤皂角气味的绿军装，之前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沮丧，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更宏大、更深刻的情感冲刷着。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夜色渐渐将他笼罩，但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重新凝聚、点亮。
李震岳看着李向阳低垂的脑袋，正准备再找些话来开解。夜色渐浓，营区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忽然，李向阳抬起了头，眼眶有些泛红，但眼神里之前的迷茫和颓丧却消散了大半。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是啊……从小，我看着街上走过的解放军，就觉得这身军装真精神，真威风。心里就想着，长大了也要穿上一身。”
他像是在对李震岳说，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我怎么……怎么就因为暂时比不过别人，就把这份心思给忘了，还闹起情绪来了……谢谢你，震岳。”
这一声谢，带着如释重负的真诚。
李震岳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用力地、结结实实地拍了一下李向阳的肩膀。
随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尘土，转身朝着营房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李向阳提高了音量、带着决然意味的声音：“副班长！”
李震岳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李向阳的声音在安静的夜空下格外坚定：“我会用七年……不！三年！三年时间，我一定努力赶上你！我会一直努力，绝不会再掉队！”
李震岳的嘴角微微上扬，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向后挥了挥，示意听到了。他知道，那个不服输、有冲劲的李向阳，又回来了。脚下的步子，不由得也轻快了几分。
。。。。。。
连部对李震岳提交的格斗训练计划给予了高度肯定，王连长和刘指导员仔细研究后，也报备团部。
“批准！按方案实施！”
格斗训练正式启动的日子，天高云淡，是个适合操练的好天气。
六连一排三十多号人，整齐地盘腿坐在操场的黄土地上，迷彩服映着秋日的阳光，形成一片肃然的绿色方阵。队伍前方，王连长和刘指导员也特地到场，坐在小马扎上，这表明了连队对这项新训课目的重视。
李震岳站在队伍正前方，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略带好奇的年轻面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一些，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即将施展所长的兴奋。
他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立正，向连长、指导员和全体战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力量感。
“同志们！我是李震岳！” 他的声音洪亮，在操场上空回荡，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清，“从今天开始，由我担任大家的格斗教练！”
开场白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开始动作教学，而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提出了问题：“可能有人会想，现在都是枪炮的时代，为什么还要练这拳脚功夫？”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问题在大家心中沉淀。
“我告诉大家，战场上，短兵相接的情况时有发生！” 他的语气加重，“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手里有枪，上了刺刀，那刺刀就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武器！绝不能舍弃刺刀不用，非要选择用拳头！这一点，必须明确！”
他看到不少战士，尤其是老兵，在微微点头。
“但是！” 他话锋一转，“万一呢？万一弹尽粮绝，万一遭遇突发情况，赤手空拳面对敌人怎么办？我们不能束手无策！这时候，扎实的格斗技巧，可能就是保住性命、完成任务的关键！”
接着，他的语气从战场拉回到了和平环境，变得更接地气。
“再说说和平年代。同志们，你们将来休假、探亲，走在大街上，万一看见小偷行窃，看见强盗逞凶，怎么办？我们能随时掏出枪来吗？不能！或者，难道因为我们打不过，就眼睁睁看着人民群众的利益受损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不！我们是军人！是强大的人民军队的革命战士！遇到这种情况，就要挺身而出！而强大的格斗能力，能给你这份挺身而出的自信！能给你保护该保护的人的担当！这身军装穿在身上，它代表的不仅仅是荣誉，更是责任和能力！”
这番话语，既有对实战的冷静分析，又有对军人职责的朴素诠释，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
话音刚落，操场上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战士们眼中原本的好奇，更多转化为了认同和跃跃欲试的光芒。
李震岳知道，他的格斗训练课，第一步，走稳了。他微微挺直了腰板，准备开始真正的教学。
“我要教你们的是散打——这是融合了西洋拳的发力技巧和国术的灵活身法，总结出的实用格斗术。”
李震岳声音清亮，在操场上回荡。
他双拳虚握，摆出标准的预备姿势，“所有招式的基础，都始于步伐。灵敏的步伐能让你进可攻、退可守，像水一样流动，像风一样难以捕捉。”
晨光洒在训练场上，三十多名战士专注地模仿着他的动作。
李震岳耐心地分解滑步要领：“前滑要快，后撤要稳，记住脚底要贴着地面走，不要跳！”他一个个纠正姿势，手掌轻拍战士绷得太紧的大腿，“放松，膝盖微屈，像弹簧一样蓄着力。”
当教学进行到直拳时，他让李向阳出列配合示范。
“看清楚了，”李震岳的拳头如毒蛇出洞，在离李向阳鼻尖一寸处骤然停住，“发力不在手臂，而在转腰送肩。拳要直，线要短，就像这样——”拳头破空的声音让前排战士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一小时的训练转眼即逝，每个人额上都挂满汗珠，但眼神却愈发锐利。
当二排、三排轮番上阵后，夕阳已把器材架拉出长长的影子。
李震岳的嗓子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作训服后背结满了白色的汗碱。
晚饭时，王连长特意把他叫到连部，往他手里塞了包油纸裹着的雪花梨：“嗓子都快冒烟了吧？拿去润润润。今天组织得不错，战士们反响很好。”梨子的清凉甜润从喉咙一路滑到心里，比任何夸奖都让人温暖。
更让人惊喜的是，通信员送来两封北京来信。妹妹的字迹稚嫩却满溢思念：
“亲爱的哥哥，全家都想你。收到你的信妈妈哭了，又笑着去中院显摆。爸爸那晚就着花生米喝了二两酒，说咱家出人物了。二哥学你去钓鱼，鱼钩挂底丢了好几次，最后拎着两条小鲫鱼回来，够熬碗汤就不错啦！嘻嘻，等他看到我写这个准要跳脚......”
大师兄代笔的信则带着师门特有的严厉与关切：
“小师弟：老爷子攥着你的信在院里转了三圈。说你当副班长是应该的，当格斗教练更不能丢人。他老人家发话了，教你的东西尽管用，但不能弱了佟爷的脸面。另，天凉记得添衣，部队发的棉鞋若不够暖，就去供销社买双毡垫......”
信纸在指尖窸窣作响，故乡的味道随着墨迹氤氲开来。
李震岳把信仔细折好贴身收藏，仿佛这样就能把家的温暖和师门的嘱托一并揣进心口。
训练日复一日地推进。当新兵连进入尾声时，六连的战士们早已褪去青涩。军姿如松，步伐如钟，就连最调皮的兵也能把被子叠出锋利的棱角。
某个无课的下午，李震岳被几个班长拉到靶场。“给咱们副班长开个小灶！”翟班长笑着往他手里塞了条子弹袋，黄澄澄的子弹整齐排列着，沉甸甸的足有五十发。
53式步骑枪抵在肩窝的触感令人心安。李震岳屏息凝神，回想翟班长教的诀窍：“击发要像呼吸般自然，准星卡在缺口正中间，心思要静得像潭水。
”砰！砰！砰！枪声在群山间回荡，远处百米靶位不断绽开弹孔。
“九十一环！”报靶员挥动的小旗让老班长们连连咂舌。
当初第一次打六十米靶才七十四环的新兵，如今已是弹无虚发的神枪手。
更让人惊叹的是他的手枪射击。强大的握力让54式手枪在他手中稳如磐石，快速射击中弹壳划出流畅的弧线，枪枪咬在靶心。
翟班长眯眼笑道：“这小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
硝烟味随风飘散，李震岳抹了把额角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