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风雪,在李九成率部出城后,又变得猛烈起来。
雪花不再是飘洒,而是被狂风拧成一股股白色的旋流,横着抽打在脸上,生疼。能见度降到不足二十步,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脚下积雪被踩压的咯吱声。士兵们低着头,用冻僵的手拽紧白色的披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向导身后,在原本就崎岖、此刻更被积雪掩盖得面目全非的山路上艰难跋涉。
郑省英走在最前面,他年轻,又自小在海上、岸边摸爬滚打,对辨识地形有种天生的敏锐。他手中握着一根探路的木棍,不时停下来,抹去眼睫上的冰霜,眯眼辨认着被风雪模糊的山势轮廓和早已冻成冰棱的灌木。
“快到了,前面就是石门子的山口。”郑省英回头,对紧跟在后的李九成低声道,声音在风中被扯得断断续续,“左边是鹰嘴岩,右边是……是卧牛岭,中间那条缝,就是官道。山口最窄处,不到十丈。”
李九成点点头,示意部队停下。他举起千里镜——镜片上立刻蒙上一层白雾——勉强向山口方向望去。风雪中,只能看到两座黑黢黢的山影如同巨兽般对峙,中间一道幽深的缝隙。官道从缝隙中穿过,路面上积雪似乎比周围略薄,显示不久前确有大队人马经过。
“郑哨官,你带火铳手和炮手上山,抢占鹰嘴岩和卧牛岭的制高点。注意隐蔽,没有我的号炮,不许开火!”李九成抹了把脸上的雪水,“我带长枪刀牌手,到山口出口那边的河滩乱石堆后面埋伏。记住,等他们大部分进了山口,队形拉长,再打!先打头尾,制造混乱,堵死退路!”
“明白!”郑省英抱拳,转身对身后三百名精选的火铳手和炮手低喝:“上山!脚步放轻!”
士兵们两人一组,抬起用毛毡包裹的虎蹲炮、弗朗机,以及沉重的弹药箱,开始向两侧山坡攀爬。山坡陡峭,覆盖着湿滑的冰雪,每一步都需手脚并用,不时有人滑倒,又被同伴死死拉住。沉重的装备更是增加了难度,粗重的喘息声压抑在喉咙里,与风雪声混在一起。
李九成目送他们消失在风雪笼罩的山林阴影中,随即带领五百长枪手和刀牌手,沿着山脚,借着风雪的掩护,向石门子出口方向运动。那里有一片被冰封的河滩,以及上游冲下来的大量嶙峋怪石,是极好的藏兵之所。
一个时辰后,所有人都已就位。山风卷着雪沫,穿过狭窄的山口,发出鬼哭般的尖啸。时间在严寒和死寂中缓慢流逝,仿佛凝固了一般。埋伏的士兵们趴在冰冷的雪地或岩石后,手脚早已失去知觉,只有胸口还残留着一丝温热,证明生命的存在。他们紧握着同样冰冷的武器,眼睛透过风雪,死死盯着山口方向,耳朵捕捉着除了风声之外的任何异响。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山口北面,隐隐传来了声音。不是风声,是马蹄踩踏冻土和积雪的沉闷声响,夹杂着金属甲叶的摩擦和偶尔的、被风送来的、含混不清的吆喝。
来了!
李九成的心骤然收紧,血液似乎重新开始奔流。他轻轻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握紧了刀柄。埋伏在乱石后的士兵们,也都绷紧了身体。
首先出现在山口狭窄视野里的,是几面被风雪打得猎猎作响的蓝色旗帜,上面隐约可见龙纹。紧接着,是大约二三十骑探路的尖兵。这些骑兵披着厚重的毛皮斗篷,戴着覆面铁盔,小心翼翼地策马进入山口,不断向两侧山坡张望。风雪太大,能见度极低,他们并未发现高处雪地里那些与山石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
尖兵过去后,大队人马开始进入山口。前面是约两百余骑的甲兵,从甲胄制式看,是满洲正蓝旗和镶白旗的混编。骑兵之后,是长长的步兵队列,扛着长矛、鸟铳,推着装载辎重的小车,其中似乎还有几门用骡马拉着的轻型火炮。队伍拉得很长,在山口狭窄处不得不变成纵队,行军速度缓慢。
李九成心中估算,这支前哨部队,总数应在两千到两千五百人之间,骑兵比例不低,且携带火炮。正是郑省英之前判断的、从辽阳或海城方向紧急调集的精锐。
他屏住呼吸,看着清军队列一点点深入山口。风雪掩护了他们,但也让清军格外警惕。最前面的骑兵已经快要走出山口,进入相对开阔的河滩地带。
不能再等了!
李九成猛地拔出腰刀,对身边一名手持号炮的亲兵低喝:“放!”
“砰!”一声并不响亮、但在寂静风雪中格外清晰的号炮声炸响!
几乎是同时,两侧山坡上,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和燧发铳密集的爆鸣!
居高临下,火铳的威力被放大到极致!铅弹如同冰雹般泼向挤在山道中的清军队列!第一轮齐射,走在最前的数十名骑兵和紧随其后的步兵便人仰马翻,惨叫声瞬间压过了风声!
“有埋伏!南蛮子有埋伏!”清军队伍顿时大乱。战马受惊,嘶鸣着乱窜,冲撞着本就拥挤的队形。士兵们惊慌失措,有的试图向山坡上还击,但风雪迷眼,根本看不清敌人在哪;有的想向前冲出口,却被前面倒毙的人马尸体和受惊的车辆堵住;更多的人则本能地向后缩,想退出这死亡山口。
“虎蹲炮!放!”郑省英的吼声从左侧鹰嘴岩传来。
数门早已装填好霰弹的虎蹲炮发出怒吼!无数铁珠碎石呈扇面横扫山道中段,清军队伍如同被镰刀割过的麦子,又倒下了一片!
混乱加剧。清军将领的怒喝和命令在爆炸声、铳声和惨叫声中显得微弱无力。
就在这时,山口出口处,李九成率领的五百伏兵猛然从河滩乱石后跃出!
“杀!”
没有火器,只有雪亮的刀光和如林的长枪!他们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楔入了刚刚涌出山口、惊魂未定的清军前锋!短兵相接,贴身肉搏!振明军士兵憋了许久的怒气和对严寒的痛恨,此刻全都化作狂暴的劈砍与突刺!
清军前锋骑兵在狭窄的河滩上根本来不及组织冲锋,就被长枪阵死死抵住,燧发铳手从侧翼持续射击。步兵更是混乱不堪,被前后夹击,自相践踏。
战斗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地形、伏击、火器优势,以及振明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悍勇,让兵力占优的清军彻底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境地。
山道中,清军试图组织后队向两侧山坡仰攻,但积雪湿滑,坡度陡峭,加上头顶不断落下的铅弹和偶尔砸下的开花弹(郑省英谨慎地使用了几枚),冲锋变成了送死。试图向后突围的后队,则发现退路也被从两侧山坡延伸下来的火力封锁。
这场伏击战,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当风雪稍稍减弱时,石门子山道和出口河滩上,已然尸横遍野。鲜血融化积雪,又被新的雪花覆盖,形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数百名清军成了俘虏,更多的或死或逃,遁入茫茫雪原。那几门轻型火炮和大量辎重,全都成了李九成的战利品。
李九成站在一块染血的大石上,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喷涌。他左臂被流矢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浸透了棉甲,此刻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环顾四周,自己的部下也倒下了数十人,还有更多带伤。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混合着疲惫与亢奋的神色。
“清点伤亡!收缴武器!把俘虏押回金州!”李九成哑声下令,“动作要快!鞑子的大队人马,不会离得太远!”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波。石门子伏击虽然大胜,但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存在和兵力。接下来,必然会有更凶猛、准备更充分的反扑。金州,将真正成为风暴的中心。
风雪再次转急,将战场上的血腥与厮杀痕迹迅速掩埋。但有些东西,已经无法掩埋。一支来自遥远南方的军队,在敌人的腹地,用一场干净利落的伏击,宣告了他们的到来,也点燃了辽东这个寒冷冬天里,第一簇不灭的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