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陷入一片安静,只余柴火欢快地爆响。
流民们彼此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有对过往苦难的余悸,有对眼前承诺的珍视,有对未来的小心翼翼。
但没有任何人提出疑问。
对他们而言,一夜之间,从野地寒风中的绝望蝼蚁,到有热粥可食、有帐篷可栖身;
已是极好的恩遇;更何况还有未来分田地,给房屋安家的承诺。
他们质朴的心中满怀感激,唯恐索取过多会折损了这份幸运,哪里还敢有半分额外的疑问?
陆渊将这一切沉默的感激尽收眼底,心中滋味复杂,既有怜悯,更感责任重大。
他不再多言,果断为今夜划上句点:“既然大家都没问题了,那好!今夜便到此为止。”
他的语气转为关切:“大家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把精神养足!
明天太阳升起,让咱们共同迎接新的生活!”
说罢,他侧身,目光投向一旁待命的朱富与李七,语气郑重:
“老朱,李七哥!安置诸位新家人的头等大事,我就全权托付给二位了!”
他字字清晰,特意强调:“务必安排得妥妥当当!
支好的帐篷要检查是否稳固防风,若不够,立刻支新的!
被褥铺盖是否厚实保暖,若不足,马上调拨添补!
眼下虽是春末,夜间犹有凉意,断不能让任何一位兄弟,任何一家的老人孩子,被冻到了!
此事,是今夜头等要紧之事,绝不可有丝毫轻忽!”
“公子您就放心吧!” 朱富立刻挺直腰板,脸上满是笑意,“帐篷、被褥、热水、甚至驱寒的姜汤,全都备得足足的!
绝亏待不了新来的兄弟!
我和李七这就去分派调度,保管让每一户都住得暖和、踏实,一夜无梦到天亮!”
李七在一旁重重点头,沉声道:“陆小先生放心,我会协助朱管事把事情办好。”
朱富与李七随即开始了雷厉风行地行动;
他们嗓门洪亮却态度亲和,熟练地招呼着流民。
流民们带着感激与顺从,扶老携幼,跟着两人,有序地离开了篝火照耀、喧嚣渐息的院坝;
走向了夜幕下的临时营区。
核心既去,围绕的“看客”们也开始散去。
丹溪里的乡民们三三两两结伴,沿着熟悉的小径往各自家中走去;
压低的话语声在夜色中流淌,内容已然从最初的震惊与比较,变成了具体的讨论:
“明儿个就让家里小子先去陆小先生那里认认哪些是能换粮的草……”
“后山那片背阴地,好像有不少……”
“不知道收不收柴火?” 每个人的脸上都少了几分往日的麻木,多了几分对明天隐隐的期待。
喧嚣如退潮般席卷而去,偌大的打谷场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声响与温度;
只留下一片被夜色浸透的、近乎虚无的空旷。
晚风再无阻隔,打着旋儿掠过,带着扑面的微凉;
卷起地面上细微的尘土和残留的草屑,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寂寥。
场中央,唯有那堆主篝火还在顽强地坚持。
它不再需要照亮那么多张面孔,烘暖那么多颗心灵,燃烧得便有些专注,甚至带着几分孤傲。
橘红色的火舌在夜风中柔软地摇曳、扭动,如同孤独的舞者,依旧吞吐着炽烈而执拗的光芒。
无数被热气托起的、明灭不定的金色火星,挣脱火焰的束缚,争先恐后地向上飞旋;
在漆黑的夜幕背景上划出短暂而璀璨的轨迹,随即黯然消散,像一场无声而绚烂的告别。
这堆火,仿佛是这片刚刚经历了巨变的空间里,最后一颗仍在有力跳动的心脏,用它全部的光与热;
固执地守护着脚下这片被千万次踩踏、夯得坚实、此刻却空空荡荡的土地,不让它彻底被夜色吞没。
华佗、徐庶、崔林已按照陆渊事前的安排,先行一步,妥帖地护送着略露疲态的女眷和孩子们,返回了村中那处暂居的小院。
将最后一点人声与牵挂也带离了这片空旷。
陆渊没有动。
他独自站在篝火光芒所能及的边缘,身影被拉得很长,一半沐在跃动的暖光里,另一半则没入沉沉的黑暗。
夜风拂动他未加冠带的发丝和朴素的衣袂,他却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刚刚完成重要仪式的、年轻的石像。
他的目光越过头顶飞舞的火星,投向更远处——那是村外临时营地的方向。
起初是模糊的轮廓,很快,一点、两点……星星点点昏黄而温暖的光,如同响应召唤般,在那边次第亮了起来。
那不是篝火激烈燃烧的光,而是油灯或小小烛火透过粗布帐篷散发出的、微弱却坚韧的光晕。
它们安静地镶嵌在无边的夜色里,虽然渺小,却汇聚成一片令人心安的、新生的光域。
那每一盏灯火下,都是一个刚刚找到栖身之所的家庭;
是数颗饱经风霜、终于能暂时卸下惊恐、对明日生出最朴素期盼的心灵。
他就这样望着,仿佛要透过那层温暖的光晕,看到里面蜷缩安睡的孩子;
看到低声交谈、规划着未来的夫妻,看到终于能喝上一碗热汤、舒展眉头的老人。
这份沉静,是他给自己、也给这片新生的希望,片刻的凝视与确认。
直到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片专注的寂静。
朱富和李七的身影穿过空旷的场地,重新回到他身边,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凉意和营地忙碌的气息。
“公子,”朱富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有力,带着圆满完成任务的踏实;
“都安置妥当了。
帐篷按您吩咐,以家庭为单位分派,有老人和幼童的,都安排在避风向阳、最暖和的位置。
垫褥铺盖俱已发放,虽不崭新,却厚实干净。
按您的严令,无论男女老幼,都看着喝下了一大碗滚热的姜汤,驱寒安神。
眼下,营地里已基本安静下来了。”
“好。”陆渊终于轻轻吐出一个字,收回了远眺的视线,仿佛将那份沉甸甸的牵挂也暂时收了回来。
这个简单的音节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松弛。
直到此刻,当最重要的客人们散去,最迫切的安置工作汇报完毕,在那跳跃火光的侧影映照下;
他脸上一直紧绷着的、属于领导者不容置疑的沉稳线条,才微微柔和下来。
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如同水底的暗痕,悄然浮现在他年轻的面容上——
那是从清晨持续到深夜的高度专注,是面对流民悲喜、乡民期许;
多重利益权衡时心力的剧烈消耗,是情绪几经大起大落后的自然痕迹。
然而,若有人能直视他那双总是清澈明锐的眼眸,便会发现,那浅浅的疲惫之下,涌动着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
是一种棋局已开、落子无悔的凝重;
是一种清晰地看到脚下之路刚刚铺开第一块砖石、前方却是迷雾重重、百事待兴的清醒压力;
更是一种被这压力催生出的、灼灼燃烧的、不容自己有丝毫喘息与退缩的强烈决心。
那决心,比眼前的篝火更炽烈,比远处的灯火更坚定。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朱富和李七,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条理,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疲惫与出神只是错觉:
“找两个稳妥仔细的兄弟,把这场中篝火彻底熄灭。
务必再三检查,确保没有半点火星遗留。
防火之事,关乎全里安危,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
“是!”朱富毫不含糊,立刻招手唤来两名一直在附近警戒、未曾松懈的护卫;
低声而严厉地交代了灭火与随后巡查的每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