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眼中那簇随着恳求而燃起的希望之火,在陆渊沉默的瞬息里,肉眼可见地摇曳、黯淡下去。
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仿佛一下子塌陷得更深,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失望与难以掩饰的尴尬。
他讪讪地放下拱着的手,肩膀微微耷拉下来,那属于一里之长的些许体面,在数百乡亲的注视下,显得有些无措。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推心置腹的沧桑与苦涩:“陆小先生……是老汉这话,让您为难了吧?
唉,也怪我们……忒也心急,忒也唐突了。”
他摇摇头,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乡亲,又转回陆渊身上,语气里满是生活重压下的真实:
“只是……小先生,您别看着我们丹溪里人好像有茅屋遮头、有几亩薄田,其实不比流离失所的强多少。
这日子……也是黄连水里泡着,苦苦挣扎罢了。”
他指了指自己:“就说我家,老汉我好歹顶个里正的名头,在这十里八乡也算有几分脸面。
可您问问,我家灶上,一个月里能有一次飘出荤腥气?
最近一次尝到点扎实的肉味,就是今天!
托了诸位贵人的福,家里婆娘小子都去你们那儿帮忙,才全家混上了一碗您那馋人的肉粥!
这世道……粮食金贵,税赋压身,盗匪如毛,还有兵乱;
寻常人家,能囫囵个吃饱糙米杂粮,已是谢天谢地!
油荤……那是梦里才敢多想的东西啊!”
这番话,坦率得近乎赤裸,道尽了乱世之下升斗小民最真实的窘迫。
许多乡民感同身受,默默点头,眼中流露出同样的苦涩与渴望;
场中的气氛因这份共同的艰难而更加凝滞,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凉与压力。
直接拒绝这样一群被逼到墙角、只是渴望最基本生存保障的乡邻,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微妙而紧张的时刻,一直站在陆渊侧后方;
如同沉静山岳般观察局势的徐庶,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那即将出现的风险。
他目光锐利如电,迅速瞥了一眼陆渊怔忡的侧脸,不动声色地以手肘为凭;
极轻、却带着明确提醒意味地碰了陆渊的后臂一下。
这一碰,如同冰水激灵,瞬间将陆渊从巨大的惊愕与权衡中拽了出来!
他后背微微一挺,瞳孔聚焦,灵台霎时清明:
此刻绝非犹豫或直接拒绝之时!
必须立刻回应,且回应必须既能安抚人心,又巧妙地将局面导回自己预设的轨道;
绝不能挫伤这些质朴乡民刚刚燃起的、最卑微也最炽热的期盼。
电光石火间,一个清晰、圆融且更具吸引力的方案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他不再迟疑,立刻上前一大步,这一步踏得沉稳有力,瞬间拉近了与李老汉及乡民们的距离。
他脸上原本的愕然迅速褪去,换上了无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急切解释的神情;
声音清朗高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挚,清晰地压过夜风的呜咽:
“李叔!诸位丹溪里的父老乡亲!请千万不要误会!”
他双手微微前伸,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目光炯炯地扫过每一张写满紧张与失望的面孔。
“并非我陆渊不愿接纳大家!
更绝非瞧不起咱丹溪里的乡亲!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深知诸位在此地扎根不易,有田有屋有家业,这是祖辈传下的根基,是乱世中最珍贵的依凭!
我才不能草率地、像对待一无所有的流民兄弟那样,简单地用一个‘包揽’的承诺,就把大家的前路给框定了!”
他语速加快,试图用清晰的逻辑剖白心迹:
“我接纳这些流民兄弟,是带着他们进行一次全新的、甚至是冒险的尝试!
是一种……类似于‘集体垦殖,同锅共灶,利益均沾,风险共担’的新法子!
前路是荆棘还是坦途,我陆渊心中并无十成把握!
岂能因我心存善念,就将已有根基的乡亲们也贸然拖入这未卜的前程之中?
那非是善意,而是不负责任!”
看到众人眼中的困惑稍解,但疑虑未散,陆渊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热切而充满展望,仿佛在众人眼前展开一幅更具诱惑力的画卷:
“所以,对于咱们丹溪里,对于各位有根有基的乡亲,我陆渊有另一个思量更深、也更稳妥长久的设想!
这个设想,不仅需要大家,更是将大家置于更关键、更自主的位置!”
他略作停顿,让“关键”、“自主”这些字眼在乡民心中沉淀。
“我想请咱们丹溪里,做我另一个更重要尝试的‘对照’与‘基石’!或者说,是‘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李老汉和许多乡民喃喃重复,眼中困惑更浓,却也燃起一丝新的好奇。
“正是!”陆渊重重点头,手臂一挥,指向远处黑暗笼罩下的临时马场;
“从明日始,我等不仅要建房舍、垦荒地,更要着手建立豢养鸡豚牛马羊的养殖场!
这需要海量的、源源不断的草料、猪草、青饲料!
我们在此,日后医药所用极大,需要辨识、采集各种野生或可栽培的药材!
此外,我们还想尝试引种各方新奇作物,需要大家帮忙留意、收集各种本地罕见或外乡传来的作物种子!”
他的声音越发具有鼓动性,仿佛带着金银碰撞的脆响和粮食沉甸甸的质感:
“因此,我的提议是:所有愿意如今天那般,来我处做固定工、出大力气的乡亲,待遇一切照旧,工钱、伙食,分文不少!”
“而对于其他乡亲——无论是料理家务之余的妇人,是经验丰富、识得百草的老人家,还是精力旺盛、眼尖腿快的半大孩子——
都可以利用你们田间地头劳作之外的闲暇,上山下河,入林进沟!”
“去为我们割取草料、猪草!
去辨识采摘那些我们所需的草药!
去留意收集你们见过的、没见过的各种可能有用的作物种子、根茎!”
他斩钉截铁地抛出核心:“你们将这些收集来的东西,直接送到我们指定的地方!
我们会根据送来的数量、品质,当场为大家兑换成——粮食!或者,折算成等价的肉食!
甚至可以积攒起来,兑换更有用的物件!”
他最后,以极具诚意的姿态承诺,目光灼灼地看着李老汉和所有乡民:
“我会专门设立一个‘兑换处’,安排可靠人手,订立公平章程,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并且,我会亲自与我师父、徐先生他们,教大家辨识哪些草料是我们急需的,哪些药材是珍贵有用的!”
“如此一来,”陆渊总结道,语气充满鼓舞,“诸位既无需放弃自家宝贵的土地和原有的生活根基,又能凭借额外的辛劳和见识;
为自家开辟一条稳妥、灵活、看得见摸得着的增收门路!
多一条活路,多一重保障!
将山野田间的‘无用之物’,变成锅里的米粮,碗中的肉!”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握住李老汉的手,声音恳切而充满力量:“李叔,诸位乡亲!
你们觉得……我这个‘以工换物、各展所长、互利共生’的法子,怎么样?
这算不算是,咱们丹溪里,用一种更踏实、更长远的方式;
真正拧成一股绳,一起把这日子,往更红火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