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承诺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遥不可及的幻想,只有最朴实、最关乎吃饱的保证。
“隔三天一顿带油荤”——对于这些常年与饥饿为伴、肚子里早已刮不出一丝油水的人们而言;
这比任何空洞的远景都更实在,更让人心跳加速。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流民们用麻木和谨慎筑起的心防;
也点燃了他们内心深处压抑太久的、对“安稳生存”最卑微也最炽热的渴望。
“扑通!”
最先跪下的,是那个肤色黝黑、骨架粗大的汉子王大山。
他双膝砸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肩膀剧烈抖动,仰起头;
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沟壑,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哽咽的嘶吼:
“老爷!恩公!您是天底下……天底下头一号的善人啊!
俺王大山这条命,俺全家老小的命,以后就是您的了!
给老爷当牛做马,刀山火海,绝无二话!谢谢老爷……谢谢老爷给活路啊!!!”
这一跪,如同点燃了引信。
“扑通!”“扑通!”……
他身后,那几十名流民及其家眷,无论青壮老幼,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男人们把头深深埋下,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宽阔的后背因压抑的激动而颤抖;
女人们紧紧搂着孩子,泣不成声,泪水滴在孩子茫然又惊慌的小脸上;
整个流民群体被一种巨大而汹涌的感激与悲怆淹没;
抽泣声、压抑的呜咽声、喃喃的谢恩声汇成一片,在寂静的夜空下回荡,令人心酸动容。
陆渊脸色骤变,立刻起身,同时急声对身后的徐庶、崔林、朱富等人道:“快!快帮忙扶起来!这如何使得!”
他一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王大山结实如铁铸般的手臂;
用力将他向上搀扶,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格外清亮坚决,压过了现场的悲声:
“起来!大家都快起来!不许跪!
我陆渊年纪轻轻,德薄才浅,万万当不起诸位这一跪!”
他环视着眼前几十个跪倒的人群,看着那一张张被苦难雕刻又被泪水浸透的脸庞,心中激荡,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铮鸣,清晰地传遍全场,也传入每一个丹溪里乡民的耳中:
“我们大汉的儿女,脊梁是直的!上可跪谢天地滋养之恩,下可跪拜父母祖宗养育之德!
除此之外,膝下有黄金,骨里有硬气,岂能轻易为一口饭食折腰?!”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转为深沉真挚,如同在与家人交心:
“我等今日能在此相聚,是缘分,是天意,更是因为我们心中都有同样的念想——
想在这乱世,求一个‘活’字,求一个‘安’字!
我们收留大家,是觉得此事该做、值得做!
诸位将来,能凭自己的力气、手艺,在这片土地上堂堂正正地站稳脚跟,开枝散叶;
让老人安度晚年,让孩子健康成长,这便是对我们今日所为——最好、最厚重的回报!”
陆渊全神贯注于安抚和安排流民,言辞恳切,掷地有声,并未察觉——
就在他许下“每隔三日必有荤腥”这一石破天惊的承诺时,院坝外围,那片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丹溪里乡民;
早已沸反盈天,激起的何止是涟漪,更是翻滚不休的漩涡与暗流。
“隔……隔三天就见一次油荤?俺没听错吧?”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汉掏了掏耳朵,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
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仿佛离火光近些,就能把这话听得更真切。
“没错!就是三天!全家都有份!”
他身旁的儿媳声音发尖,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死死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大,您听听!不光是那些干力气活的汉子,是连他们带来的婆娘、娃儿,只要算是一户的,全都能沾上这油水!
顿顿稠粥管饱不说,隔三天就能见一次荤腥!”
这话像一滴冰水落进滚油里,瞬间炸开。
窃窃私语声再也压制不住,如同无数条隐秘的溪流在地下奔涌交汇;
最终汇成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声浪,在乡民人群中迅速蔓延。
“老天爷……”一个中年妇人咂摸着嘴;
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场中那些正激动呜咽的流民妇孺,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满溢出来;
却又混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这些外乡来的流民·……真是掉进福窝里了。
这哪是逃难,这怕是……怕是比咱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还强出几分去?”
这“强出几分”的认知,如同钝刀子,慢慢割开了许多乡民心中那层原本因善意和同情而包裹的薄膜。
强烈的对比,让他们之前因陆渊慷慨承诺而生的感激与喜悦,悄然蒙上了一层复杂的阴影。
消息在人群中疯传、发酵、扭曲,每一个传递者都忍不住添上自己的震惊与计算:
“李七昨晚只说华神医他们需要帮工,是情分,谁成想有这般好事?”
“早上抢着去,是想着在华神医一行面前留个好念想,哪敢真图啥工钱肉食?”
“就是就是!晌午那碗稠肉粥端上来,朱管事又亲口说了往后干活的待遇;
咱这心里还跟做梦似的,七上八下不敢全信!
直到傍晚,陆小先生亲自站在工地那里,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咱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暗地里不知念了多少声真仙人!”
“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一个精瘦的汉子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又赶紧压下去,脸上满是不解与隐隐的不平;
“这帮刚来的,拖家带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弱妇孺占了近一半;
眼下是啥工钱没有……可这‘隔三天一顿荤’的天大福气,竟是全家都有份!
连那吃奶的娃娃都算上!这……这,咋琢磨咋觉得……”
他没把话说完,但周围的人都听懂了。
一种微妙而不安的情绪,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暗流,开始在人群中悄然滋生、蔓延。
那不仅仅是羡慕,更夹杂着一种微妙的不平衡感。
在这个时代,在这片土地上,丹溪里的乡民们虽比流离失所者强上许多,但他们的生活又何尝不是紧紧巴巴?
一个普通农家,即便是最勤快、最风调雨顺的年景,除去层层盘剥,落到自家碗里的,也不过是堪堪果腹的粗粮杂蔬。
种出的粮食,要交田租,要纳官税,要应付层出不穷的杂捐;
还要提防土匪山贼的劫掠盘剥,能落到自家锅里的,实在有限。
一个月里若能沾到一次荤腥——哪怕只是几片肥肉熬出的油星,或是河里摸来的几条小鱼——那都足以让全家老小回味好几天,堪称难得的喜事。
绝大多数人,一年到头的盼头,不过是地里的收成能多撑几个月;
缸里的米能吃到下一季,灶膛里的火,能一直不熄;确保不断炊就已耗尽了全部气力。
他们最初那般热切,甚至有些卑微地盼望华佗一行能在此安家落户;
固然是敬重华佗仁心仁术,能为一方百姓祛病消灾。
但更深层、更现实的渴望在于:
有这样一位名动天下、连达官显贵都要求请的“活神仙”坐镇丹溪里;
就如同给这小小的村落,罩上了一层无形却无比珍贵的“护身符”。
即便是最凶悍的土匪山贼,对待华佗这等活人无数、声名远播的“活医仙”,通常也会心存几分顾忌;
或是希冀有朝一日伤病能得神医救治,往往不敢轻易前来骚扰劫掠。
这份因神医之名而带来的、难得的安宁与安全保障;
对于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升斗小民而言,其价值,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