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公子好一个‘江左不同’。” 宫笃定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照公子的意思,江左的百姓就该永远满足于‘耕织本分’,连账本都不必识?去年湖州府清查旧账,查出三家粮行用假秤坑农,那些被坑的农户,难道不是江左百姓?他们若识得秤星上的字,看得懂粮行的账册,何至于被盘剥三年才发觉?”
湖州这件事情在去年闹得很大,引发了不小的舆论关注,虽然事后证明只是几家小家族所为,但是他们都是投了投名状,算是程家的附属家族,程千言动用了不少程家的力量才压下去,不过却也引得程家内部不满,不少人都对程家四房抱有意见。
宫笃定往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座的程家族老:“世家掌教化,教的是‘君君臣臣’;官府严法度,护的是‘尊卑有序’。可百姓要的,是能看清秤星、读懂账本的本事,这不是添乱,是护着他们的血汗不白流。”
程文彬脸色一沉:“宫笃定,你这是混淆是非!粮行作假,自有官府查办,与识不识字何干?难不成识了字,就能自己断案?”
“至少能早些察觉不对。” 李逸雅轻声接话,目光落在程文彬手里的线装书上:“就像先生手里的书,若连字都不识,如何分辨是圣贤言,还是有心人篡改的伪经?江左再好,也总有黑心的粮商、贪墨的小吏,百姓识了字,便是给自己多留一双眼睛,这难道不好?”
“妇人之见!” 程家一位中年族老忍不住斥道,“百姓一双眼睛看得太清,就会盯着世家的产业、官府的粮仓,人心不足,必生祸乱!我程家私塾教的,是‘知足常乐’,这才是治世的根本!”
“知足?” 陈珏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力,他站起身,明伦堂的梁柱在晨光里投下笔直的影子,像他此刻的语气:“江左吏治再好,也靠人来维持。若百姓永远不识一字,今日的清明,难保明日不会变成江右的糊涂,因为他们看不懂账本,查不清冤屈,只能等着世家和官府‘施恩’。可民智不是洪水,是堤坝,能挡住贪心的浪,护住真正的清明。”
程文彬攥紧了手里的书卷,指节泛白:“先生这是要动摇江左的根基!”
“我要的,是让这根基更牢。” 陈珏回望他:“程家百年基业,靠的不是百姓的蒙昧,是江左的水土和百姓的血汗。让他们识得字,读得懂理,知道这基业里也有他们的一份力,他们才会更惜这水土,更护这家园,这难道不是程家想看到的?”
程千烨端起茶杯,指尖在杯沿摩挲,杯里的茶叶沉沉浮浮。程家族老们面面相觑,程文彬张了张嘴,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堂外的风穿过窗棂,卷起案上的纸角,像在为这场辩论添着无声的注脚。
陈珏目光扫过满堂的人,最后落在程千烨身上:“太守大人,江左的好,该让百姓自己看得见,说得清,这才是真的好。”
程千烨抬眼,与陈珏的目光相撞,那双素来藏着世家城府的眼里,此刻竟透出一丝清明。他放下茶杯,缓缓道:“天民小学的地,官府来划;桌椅笔墨,府库先支。程家四房若有异议,可按律申诉。”
这话一出,程文彬猛地站起,程家族老们更是哗然。陈珏望着程千烨,忽然想起昨日在个园,他说 “骨子里都是过日子的心思”,原来这心思里,藏着比世家荣辱更重的东西。
“程千烨!你好大的胆子!” 程文彬猛地将书卷掼在案上,锦袍的云纹被怒火燎得发颤:“府库银钱七成由我四房掌控,你敢挪用建什么天民小学?这是明着要断我程家的根!”
他转身面朝拄拐杖的老者,重重叩首:“太爷爷!二房这是要借着外人的手掀翻家业啊!二爷如今是扬州太守便忘了本分,可知湖州太守是我四房家主千言公?真要闹到祖祠,看族规是容得下他这吃里扒外的,还是容得下我们护家的!”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尽皆肃穆,都知道程家内部矛盾大,谁曾想竟然大到这种地步,这程文彬,此刻竟然已经完全不顾及在场的外人,言语之中也对自己爷爷辈分的程千烨丝毫没有尊重,跋扈到此种境地,在世家大族之中也属罕见。
那老者原是四房硕果仅存的太爷程凤怀,程凤鸣同辈,只不过文不成我不就,所依仗的不过就是长寿罢了。
此刻浑浊的眼睛里淬着冷光,拐杖在青砖上顿出闷响:“千烨,你虽属二房,却也是程家栋梁,该懂长幼尊卑。四房掌家族财源三十年,千言在湖州治下安稳,文彬这话没错,收回成命,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就死在祖祠牌位前!”
满堂族老齐齐附和,竟无一人为程千烨说话,他们原都是四房支脉,早已被程千秋喂饱了甜头。
可是他们却是忘了,这里到底是扬州,不是他们的湖州。
“祖祠?族规?” 程千烨终于抬眼,学袍下的手悄然攥紧:“当年四房借着千言公的湖州太守身份,让附属家族用假秤坑农,事发后是谁以二房名义抵押了三座祖产田庄才填平窟窿?去年江北赈灾,又是谁瞒着族老,偷偷用二房私库补了四房贪墨的缺口?你们当真以为我好欺负?”
他往前一步,目光如刀扫过满堂族老:“你们吃着四房分的红利,自然帮着他们说话。可你们别忘了,程家能在扬州立足,靠的是二房历代在朝中挣下的功名,不是四房盘剥百姓的算计!”
“放肆!” 程凤怀猛地站起,拐杖直指程千烨鼻尖:“我四房门生遍布江左,你一个空有太守头衔的二房家主,也配说这话?”
陈珏坐在一旁,指尖轻轻叩着案几。他此刻才算理清这盘棋局。四房以程千言的湖州太守之职掌控财源,族老们皆是其党羽,在家族中早已尾大不掉。程千烨虽是同辈,却因二房人丁单薄,只能借扬州太守的身份与之抗衡。这天民小学,既是新政,更是二房向四房宣战的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