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通道的入口隐藏在种子库下层存储区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标识牌上是看不懂的古代文字,但林默现在能读懂——【维护通道04:通风系统主通道。非紧急情况禁止进入。】
门是手动旋转阀,锈蚀严重。林默用尽力气才转动它,金属摩擦的尖啸在空荡的存储区回荡。门后是黑暗,只有应急照明微弱的光芒从深处透出。
老郑的声音通过耳麦传来,三十秒一次,精准得像心跳:“林默,去关通风口。为了聚居地,为了所有人。”
林默踏入通道。脚下是金属网格地板,下面是更深的黑暗,隐约能看见粗大的管道。空气里有陈腐的味道,混合着机油和某种化学制冷剂的气味。
走了大概五十米,他开始意识到问题。
记忆像沙漏里的沙,还在持续流失。他记得老郑的话,记得通风口的位置,记得要关闭闸门——但这些是“任务清单”,是写在纸上的待办事项。他不记得为什么要做这些,不记得聚居地是什么样子,不记得“所有人”指的是谁。
通道前方出现岔路。左右两条,都通往黑暗。
“左边。”老郑的声音及时传来,“根据结构图,左边走八十米,然后下行楼梯。”
林默转向左边。脚步没有犹豫,但心里有个空洞在扩大——他在执行命令,但不知道为什么执行。就像一台机器,输入指令,输出动作。
楼梯是螺旋向下的,铁制踏板有些已经锈穿。他小心地避开破损处,手扶栏杆时,锈屑簌簌落下。
走到一半时,耳麦里老郑的声音突然中断了一秒,然后传来杂音和急促的对话:
“秦队长他们进来了!在b3入口……等等,有情况——监控显示通风口附近有热源!林默,小心,可能有人先你一步进来了!”
林默停在楼梯中间。本能告诉他应该隐蔽,应该观察,但他不知道怎么做——那些战术动作的记忆也模糊了。他只知道蹲下,尽量减少暴露面积。
头顶传来脚步声,很轻,但金属网格地板会放大任何震动。不止一个人,至少三个。
“铁爪的人?”林默低声问。
“不确定……热源特征和外面那些不一样。”老郑的声音压低,“更……更冷。像是低温生物。”
低温生物。这个词在林默意识中激起一丝涟漪——他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应该有关联的记忆,但捞上来的只有碎片:冰原、变异体、夜瞳……然后碎片又沉下去了。
“继续任务。”林默对自己说,或者说,对那个正在消失的自己说,“关闸门。其他事情之后处理。”
他继续向下。楼梯尽头是一扇半开的防爆门,门后有蓝光透出——不是记录节点的幽蓝,而是更冷、更刺眼的冰蓝色。
林默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停顿了呼吸。
这不是通风系统的机房,而是一个……培育室。
房间很大,挑高超过十米。墙壁不是金属或混凝土,而是透明的冰层,冰层里封存着东西——不是种子,是生物。各种各样的生物:有像狼但体型更大的兽类,有鸟,有他从未见过的节肢动物,甚至有人形轮廓。它们全都保持着某种动态的姿势,像在奔跑或飞翔中被瞬间冻结。
房间中央,几个圆柱形容器里悬浮着更多样本,容器连接着管道,管道里流淌着发光的蓝色液体。
“这是……”老郑通过林默头盔上的摄像头看到画面,声音震惊,“生物样本库?上一轮文明连动物都保存了?”
林默走向最近的一个容器。标签上的文字自动翻译:【极地适应变种:冰原狼。基因改良方向:耐寒、群体狩猎智能、与人类共生可能性。】
共生。这个词又触动了什么。林默按住太阳穴,那里在抽痛。
“林默?你还好吗?”老郑问。
“我……我应该认识这个词。”林默说,“共生。我好像……就是……”
话没说完,房间另一头的门滑开了。
进来的是三个人,但不是铁爪的队伍——他们穿着银白色的连体制服,面料有金属光泽,面部被呼吸面罩完全覆盖。最诡异的是,他们走路完全没有声音,像在冰面上滑行。
“入侵者。”其中一人说,声音经过合成处理,中性无感情,“立即离开生物样本区。此区域禁止未授权访问。”
林默本能地举起双手——不是投降,而是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我是来关闭通风口闸门的。防御系统显示这里有入侵风险。”
三人同时停下脚步。中间那个较高的身影歪了歪头,像是在分析什么。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手,是类似手的机械结构,表面覆盖着仿生皮肤。
“身份验证。”机械手射出一道扫描光束,扫过林默全身。
光束在他胸口的共生组织处停留了几秒,然后转向他掌心的符号。
【识别:临时授权持有者。】合成声音说,【但记忆状态异常。食用‘遗忘之种’的个体。根据协议,此类个体禁止进入敏感区域。】
“我必须关闭闸门。”林默坚持,“外部威胁正在靠近通风口。如果被突破——”
“外部威胁已处理。”另一人说,“三名武装入侵者已制服。通风口安全。”
林默愣住了。处理了?什么时候?怎么处理的?
“你们是谁?”他问,“也是上一轮文明的……遗产?”
“管理员。”中间的人回答,“更准确地说,是管理员的代行者。我们维护这个设施,等待合格继承者出现。”
代行者。这个词让林默想起记录节点L-7。都是自动化系统,都是上一轮文明留下的“考官”。
“那你们为什么现在才出现?”老郑的声音通过耳麦传来,显然他也在听,“之前我们在记录节点那里,你们为什么不出来?”
“因为需要测试。”代行者说,“种子库不是礼物,是责任。获得它的人必须证明自己有能力管理、有能力理解、有能力……延续。”
他走向一个容器,里面悬浮着一只奇特的鸟类,羽毛呈冰蓝色。“这里的每一个样本,都是上一轮文明在灭绝前保存下来的。他们知道自己会死,但他们相信会有后来者,会有新的文明从灰烬中重生。”
“那为什么设下那么多考验?”林默问,“为什么要让人牺牲?”
“因为轻易得到的东西不会被珍惜。”代行者转身,面罩下的“眼睛”——其实是两个发光点——直视林默,“也因为……我们需要知道,你们是否和我们不同。”
“不同?”
“上一轮文明灭绝的原因,是内部撕裂。”代行者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波动,虽然是合成的,但能听出遗憾,“当一部分人获得进化,他们选择了统治,而不是分享;选择了排斥,而不是包容。战争爆发,文明自毁。我们——设计者——留下这些设施时,设定了筛选标准:只有那些在获得力量后依然选择平等、在面临绝境时依然选择团结、在可以轻易夺取时依然选择尊重的文明,才配得到重启的钥匙。”
林默环视这个冰封的生物库。这里保存的不只是种子和动物,是一个文明最后的善意——他们知道自己失败了,但他们希望后来者能成功。
“那我们现在通过测试了吗?”他问。
“部分通过。”代行者说,“你们的团队展现了协作性,展现了牺牲意愿,展现了在权力面前的克制。但还有最后一项测试:你们会如何使用这里的一切?”
机械手在空气中一划,一个全息投影出现——是新生之城的俯瞰图,还有周边地形、资源分布、人口结构。
“观察者一直在收集数据。”代行者说,“你们建立的聚居地有潜力,但也有问题:资源分配的矛盾,不同群体间的隔阂,对未知的恐惧。如果现在给你们种子库的全部控制权,你们能保证它被公平使用吗?能保证不会出现新的‘周云’,用它来建立独裁吗?”
这个问题让林默沉默。他现在连聚居地的细节都记不清,怎么回答?
但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小七,通过某种方式直接在这个房间里响起:
“我们能保证的是过程,不是结果。”她的声音在冰封的房间里回荡,“我们建立规则,建立监督,建立纠错机制。我们会有分歧,会有错误,但我们会公开讨论,会共同决定。这就是我们选择的路——不是某个人或某个群体说了算,是所有人一起摸索。”
代行者转向声音的来源——房间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扬声器。“情感感知者。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变量。你的能力可以帮助理解他人,也可能被用来操纵。”
“所以我给自己设了限制。”小七说,“聚居地的每个人都知道我的能力,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是否对我‘开放’。而且我有监督者——苏婉博士设计了神经监测装置,如果我滥用能力,会被第一时间发现。”
“有趣。”代行者说,“自我约束比外部约束更有效,但也更脆弱。一旦你放弃——”
“那就需要有人提醒我。”小七说,“就像现在林默需要老郑提醒他任务一样。我们不依赖‘圣人’,我们依赖彼此。”
这句话触动了什么。林默突然想起——不是完整的记忆,而是一个感觉:有人握着他的手,在黑暗中,说“我会提醒你,一直提醒你”。
小七。
那个名字带来的疼痛更强烈了,但这次不只是痛,还有温暖,像冻僵的手指碰到热水时的刺痛与舒缓交织。
“我需要关闭闸门。”林默突然说,语气不再机械,“不是因为它可能被突破——你们已经处理了威胁——而是因为这是我答应要做的事。承诺需要兑现,即使兑现的过程中记忆会消失。”
代行者看着他,面罩下的光点闪烁了几秒。
“你可以回去了。”他说,“闸门我们会关闭。实际上,它从未真正开放过——通风系统的漏洞是我们故意留下的测试。想看看当面临‘可能被入侵’的威胁时,你们会派谁来,会怎么做。”
林默愣住:“所以这一切……都是测试?”
“从你们踏入冰原开始。”代行者点头,“暴风雪、冰裂缝、记录节点、遗忘之种,包括铁爪的入侵——都是测试的一部分。观察者在评估,我们在执行。”
“那铁爪他们——”
“还活着。被限制在安全区域,无法造成伤害。等测试结束,你们可以决定如何处置他们。”代行者顿了顿,“当然,如果你们最终没有通过测试,他们……连同你们,都会被‘重置’。”
重置。文明筛选器的最后手段。
“那我们现在算通过了吗?”老郑急切地问。
“最后一项:林默的记忆。”代行者转向林默,“遗忘之种的副作用是不可逆的。随机抹除1-5年记忆,无法恢复。但观察者在评估——当一个人失去了部分自我,失去了与所爱之人的记忆,失去了过去的经历,他还会坚持原来的选择吗?”
所有人都安静了。冰封的生物库里,只有液体在管道中流动的轻微声响。
林默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符号还在发光,但他不记得它代表什么了。不记得南极的决战,不记得成为共生体的那个瞬间,不记得和小七的初遇,不记得很多很多事情。
但他记得一些更基础的东西:手术刀的重量,止血钳的触感,缝合线穿过皮肉的手感。记得有人需要被保护,记得承诺需要被兑现,记得即使不知道前路,也要继续走下去。
“我不会变。”他说,声音不大,但清晰,“因为让我成为我的,不是记忆,是选择。一次又一次的选择。我可能忘了为什么做那些选择,但我记得那些选择让我成为谁。”
代行者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默以为通讯断了。
然后,房间中央升起一个平台。平台上是一个控制面板,比记录节点L-7的更复杂,但中央有一个简单的手印凹陷。
“种子库的主控台。”代行者说,“永久访问权限需要两位验证者:一位是当前临时授权持有者——”他看向林默,“另一位,必须是普通人,没有接受过任何形式的共生改造。”
老郑的声音立刻传来:“我可以——”
“不,你不能。”代行者打断,“你接受了轻度共生改造,虽然程度很浅,但已经改变了生理状态。我们需要一个完全的、未经任何强化的普通人。来证明获得力量的群体,愿意与未获得力量的群体分享最高权限。”
这个要求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秦风队伍里谁是完全普通人?”老郑问。
监控画面切换。秦风带领的小队刚刚突破b3入口的防御门,正在清理通道。队伍里:秦风(共生者)、张猛(共生者)、李红(共生者)、陈星(共生者)、赵海(共生者)、阿廖沙(普通人)、周小雨(普通人)、刘小燕(轻度改造者)……
只有阿廖沙和周小雨是完全普通人。
“阿廖沙不行。”秦风的声音插进来,他显然也在听,“他有严重的尘肺病,旧世界开长途车落下的病根。在这种环境下剧烈运动,随时可能发作。”
那就只剩周小雨。
十七岁,图书馆管理员助理,会画画,记录员。
一个孩子。
“不行。”林默、秦风、老郑几乎同时说。
“为什么不行?”周小雨的声音突然响起,她通过自己的耳麦加入了对话,“因为我是最没用的?因为我会拖后腿?”
“因为你还小。”秦风说,“这不是游戏,小雨。永久权限意味着责任——决定种子如何分配,决定谁能访问技术,决定……很多重要的事。”
“所以大人才能做决定?”周小雨的声音在颤抖,但不是因为害怕,“林医生吃下遗忘之种的时候,老郑按下确认按钮的时候,你们去冒险的时候——都不小了吗?都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没人能回答。
“我可能不懂技术,不懂战略,”周小雨继续说,“但我懂记录。我懂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故事。我知道老郑的儿子在等他,知道赵海的女儿在幼儿园,知道刘阿姨的丈夫死在病毒爆发第一天。如果由我来决定,我会记得这些——记得种子不是数据,是活下来的人明天的早饭,是孩子们不再挨饿的希望。”
冰封的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
代行者看向林默:“你怎么说,临时授权持有者?你愿意把文明重启的钥匙,交给一个孩子吗?”
林默闭上眼睛。他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想找到关于周小雨的一切,但只有零星的画面:她画画时的侧脸,她抱着素描本的样子,她说“至少把信息带回来”时的眼神。
然后他睁开眼睛。
“我信任她。”林默说,“不是因为她成熟,而是因为她记得——记得我们为什么出发,记得每个人的脸,记得那些可能被数据和效率遗忘的东西。”
代行者转向控制台:“那么,请周小雨到中央控制室来。林默,你也回来。最终验证需要你们两人同时进行。”
“那测试呢?”老郑问,“通过了吗?”
“等验证完成,你们会知道结果。”代行者说,“但提醒你们:验证过程本身,就是最后一道测试。”
通讯暂时中断。林默转身离开生物样本库,走向来时的路。走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向那些冰封的生命。
“如果……”他问,“如果我们通过了,这些动物……能复活吗?”
“技术上可以。”代行者说,“但需要时间,需要合适的环境,需要……一个值得它们回来的世界。”
林默点点头,推门离开。
通道里,老郑的声音再次响起,三十秒一次:
“林默,回控制室。为了聚居地,为了所有人。”
这一次,林默在回答时,嘴角有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我记着。一直在记着。”
即使记忆在褪色,但有些东西——责任、承诺、信任——已经刻进了本能里,比记忆更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