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医疗区弥漫着消毒水和血液的混合气味。三个手术台同时运作，无影灯的光刺眼而冰冷。
凯拉的情况最稳定——如果失去一条手臂能算稳定的话。柳叶和汉森团队的医生完成了截肢处的清创和缝合，现在她躺在隔离病房里，靠着强效镇痛剂沉睡。麻药褪去后，幻肢痛会是她第一个要面对的敌人，但至少她活着。
影爪的伤势复杂得多。子弹没有击中要害，但周云实验室注入的“能力抑制药物”与他自身的变异基因产生了未知反应。他的生命体征极不稳定，体温在三十九度和三十三度之间剧烈波动，皮肤下的鳞片时隐时现，像是他的身体在进行一场内部战争。
“他的免疫系统在攻击自身变异组织。”汉森团队的基因专家分析着血液样本，“抑制药物是设计来阻断特定基因表达的，但影爪的基因已经发生了二次突变。药物反而成了催化剂，引发了一场……基因层面的内战。”
“有办法治疗吗？”苏婉盯着监测屏幕。
“理论上，我们可以用靶向基因编辑技术中和药物影响。但这里没有设备，需要去北极星集团在南美的主实验室。”专家看向汉森，“最快的方式是用我们的运输机，但暴风雪刚过，气象窗口不确定。”
汉森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观察窗前，看着手术台上的影爪，表情凝重。
而阿木，是最危险的。
猎人被挖出来时已经停止了呼吸。心肺复苏持续了二十分钟才恢复心跳，但大脑缺氧时间过长，陷入了深度昏迷。颅内压过高，柳叶不得不进行紧急开颅手术释放压力。现在他躺在低温治疗舱里，身体温度被降至三十二度，以降低代谢，给受损的神经争取恢复时间。
“即使活下来，也可能有永久性脑损伤。”柳叶的声音疲惫不堪，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运动、语言、记忆……都有可能受影响。而且需要长期的康复治疗，这里条件不够。”
林默站在三个病房外，透过观察窗看着里面的同伴。凯拉苍白的脸，影爪挣扎的躯体，阿木毫无生机的平静。每个人的生命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燃烧或熄灭。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两个人。
值得吗？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里。他知道不应该这样想，知道每一个生命都珍贵，但理智和情感在激烈交战。如果阿木和影爪都活下来了，也许这个代价还能承受。但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死去，或者留下严重后遗症……
“不要自责。”秦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也一身疲惫，但眼神依然清醒，“这是战争，战争就有伤亡。我们救回了同伴，摧毁了铁面的基地，这个结果已经比预期好。”
“铁面死了吗？”林默问。
“不确定。”秦风摇头，“雪崩掩埋了整个基地，但铁面当时在室外，有可能逃走了。即使没逃，以他的装备和生存能力，也有可能在雪崩中活下来。我们需要假设他还活着。”
那就意味着威胁还在。铁面不会善罢甘休，周云会派更多的人来。
林默深吸一口气：“伤员怎么办？影爪需要基因治疗，阿木需要长期康复，凯拉需要假肢和适应训练……我们不可能带着他们继续逃亡。”
“汉森会有安排。”秦风说，“他已经投入了这么多资源，不会在最后阶段放弃。”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汉森走了过来。他的表情比平时更严肃，眼下的黑眼圈显示他也几乎没睡。
“我们需要谈谈。”汉森对林默说，“关于下一步，关于所有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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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汉森、林默、夜瞳。夜瞳是被特别要求参加的——他的精神感应能力在某些时候比任何情报都可靠。
“首先，关于伤员。”汉森开门见山，“我已经安排了专机，六小时后从智利起飞，十二小时后到达这里最近的可用跑道。凯拉、影爪、阿木，以及所有需要进一步治疗的人，会被送往北极星集团在巴塔哥尼亚高原的医疗中心。那里有南半球最好的医疗设备和专家。”
林默注意到他用的是“会被送往”，不是“可以选择去”。
“费用呢？”林默问。
“免费。”汉森说，“北极星集团会承担所有费用，包括后续的康复和安置。作为交换，他们需要定期监测影爪的基因变化数据——这对他本人的治疗也有帮助。凯拉会得到最先进的生物机械手臂，阿木会接受神经再生治疗。这是我承诺的保障。”
听起来很慷慨，但林默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条件是什么？”
“条件就是你们继续合作。”汉森说，“但不是以现在这种方式。分散、逃亡、被动应对——这条路走不远。周云正在整合北方的残存势力，组建所谓的‘新人类帝国’。如果他成功，这个世界将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他调出一张地图，上面标注着几十个红点和蓝点。
“红点是周云控制的据点，蓝点是还在抵抗的幸存者社区。你们看趋势。”
趋势很明显：红点在扩张，蓝点在减少。一些蓝点消失了，一些变成了红点——要么被征服，要么被同化。
“周云在用两种手段：对愿意合作的，他提供‘净化’后的稳定变异能力，承诺秩序和安全；对抵抗的，他用铁面这样的部队进行清剿。很多社区为了生存，选择了合作。”汉森的声音低沉，“不到一年，他就能控制整个北半球的大部分宜居地区。”
“那你有什么计划？”夜瞳问。
“建立一个对抗联盟。”汉森说，“不是分散的抵抗，而是有组织的联盟。北极星集团提供资源、技术、情报，你们——林默、苏婉、秦风、夜瞳，以及新芽社区的核心成员——提供理念和领导力。‘可控共生’的理念需要被推广，需要证明它比周云的‘绝对控制’更好。”
他看向林默：“你们在新芽社区已经证明了人类和变异体可以和平共存。现在需要把这个模式推广到更大的范围。建立一个真正的、多元化的新文明，而不是周云那种单一、僵化的‘新人类帝国’。”
这个愿景很宏大，但也很有诱惑力。不再逃亡，不再被动挨打，而是主动建设，主动抵抗。
但林默没有被冲昏头脑：“这听起来像是要把我们推到前台，成为联盟的旗帜人物。那意味着成为周云的头号目标，比现在危险十倍。”
“是的。”汉森没有否认，“但你们已经是他的目标了。区别在于，现在你们独自面对他，而如果有了联盟，你们会有盟友、有资源、有战略纵深。”
“那些盟友在哪里？”
“我已经联系了十七个还在抵抗的社区，其中九个表示有兴趣联合。但他们需要看到希望，需要一个成功的榜样。”汉森说，“新芽社区就是那个榜样。如果你们愿意公开站出来，呼吁建立‘共生联盟’，很多人会响应。”
夜瞳突然睁开眼睛：“你在隐瞒什么。”
汉森看向他。
“我能感觉到……你在说这些时，情绪有波动。不是谎言，但也不是全部真相。”夜瞳说，“还有一个理由，一个更私人、更紧迫的理由，让你如此急切地推动联盟。”
长时间的沉默。汉森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明显的犹豫。
最终，他说：“我的女儿，艾丽西亚，在周云手里。”
这句话让会议室彻底安静。
“三年前，周云叛逃时带走了她。当时她十六岁，是……早期‘普罗米修斯’实验的志愿者之一。”汉森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种冷静、理智的外壳破碎了，露出下面真实的痛苦，“她相信周云的理想，相信‘新人类’的愿景。我试图阻止，但太晚了。”
他调出一张照片。一个笑容灿烂的金发女孩，眼睛和汉森一样是异色瞳——一只蓝，一只绿。
“她现在是周云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代号‘灵瞳’。她的能力是精神控制和记忆修改。周云用她来‘说服’那些不愿意合作的社区领袖，或者抹去反抗者的记忆。”
林默想起在“磐石”基地时听到的传闻：周云身边有一个神秘的“心灵使者”，能在不伤害肉体的情况下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原来那就是汉森的女儿。
“我想救她出来。”汉森说，声音重新变得平稳，但那种平静下是汹涌的情感，“但靠我一个人做不到。我需要一个能对抗周云的势力，一个能吸引她注意、让她产生怀疑的势力。如果她看到另一种可能性，看到人类和变异体可以和平共存，而不是必须被‘净化’和‘控制’，也许……也许她能找回自己。”
这个理由，比任何战略考量都更有说服力。因为它是真实的，是人性化的，是一个父亲的绝望和希望。
“所以联盟不仅仅是为了对抗周云，”林默说，“也是为了救你的女儿。”
“是的。但这两件事不矛盾。救出艾丽西亚，削弱周云的力量；建立联盟，防止出现下一个周云。”汉森看着他们，“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不是作为棋子，而是作为合作伙伴。你们可以拒绝，我依然会治疗你们的同伴，依然会提供保护。但那样的话，我们各自为战，最终可能都会被周云逐个击破。”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加入意味着更大的风险，但也意味着更大的机会。不加入意味着暂时的安全，但也意味着长期的被动。
“我们需要和所有人商量。”林默最终说，“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当然。”汉森点头，“六小时后飞机会到。在那之前，你们可以讨论。无论结果如何，伤员都会得到治疗，这是承诺。”
他离开了会议室。
林默和夜瞳对视。夜瞳闭上眼睛，片刻后说：“他说的是真话。关于他的女儿，关于他的痛苦，都是真的。而且……我能感觉到一种深层的疲惫。他已经一个人战斗太久了。”
“你支持加入吗？”林默问。
“我不知道。”夜瞳诚实地说，“但我感觉到，如果我们不加入，他会独自行动，那几乎等于自杀。而如果他死了，北极星集团可能会分裂，那些愿意合作的社区会失去支持，周云会更快地扩张。”
“所以我们在某种程度上……被道德绑架了。”
“也许。”夜瞳说，“但这也是我们自己的战争。周云要的不只是控制世界，他要的是消灭所有‘不可控’的进化可能性。而我们，新芽社区，就是那种可能性的象征。即使没有汉森，周云也不会放过我们。”
这一点林默很清楚。从他们离开北方开始，这场战争就已经开始了。区别只是他们选择如何打，和谁一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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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四小时，林默召集了核心成员会议：苏婉、秦风、岩山、柳叶、李静、老赵，还有已经恢复一些的小七。夜瞳转述了汉森的提议和隐藏的动机。
会议室里争论激烈。
“这是利用！”岩山一拳砸在桌上，“他把我们当招牌，吸引周云的火力，好让他有机会救女儿！”
“但他也在救我们的人。”柳叶冷静反驳，“没有他的医疗资源，阿木可能活不下来，影爪会死于基因崩溃，凯拉会永久残疾。这些帮助是实实在在的。”
“帮助都有代价。”秦风说，“问题在于，这个代价我们是否付得起。成为联盟的旗帜，意味着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隐蔽行动，不能再有‘新芽’这样的秘密社区。我们会暴露在阳光下，也暴露在枪口下。”
“但也许这就是必要的。”苏婉说，“我们一直说想推广‘可控共生’的理念，想建立一个新世界。但如果永远躲藏，永远秘密行动，理念永远只能是小范围的实验。要真正改变世界，就需要站出来，需要承担风险。”
小七举手，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他。少年还虚弱，但眼神清澈。
“白尘长老把他的能力给我时，说过一句话：‘能力越大，站得越高，看到的责任就越大。’”小七说，“我们现在……有能力吗？也许没有。但我们有责任吗？我觉得有。对那些还在周云控制下的人，对那些可能成为下一个新芽社区但需要帮助的人。”
李静推了推眼镜：“从战略角度，联合是明智的。分散的抵抗力量永远打不过集中的压迫力量。历史上所有成功的抵抗运动，最终都需要联合。”
老赵坐在轮椅上，一直沉默，最后开口：“我老了，打不动了。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你总是选安全的路，最终会发现自己无路可走。有时候，最危险的路，是唯一的路。”
讨论持续了两小时。每个人都有道理，每个顾虑都真实。
最终，林默做了总结：“投票吧。同意加入汉森的联盟计划的，举手。”
他先举起了手。
然后是苏婉、小七、李静、老赵。
秦风犹豫了一下，举起了手。
岩山看着举起的手，最终也举起了——沉重，但坚定。
柳叶最后一个举手：“我是医生，我选择能救最多人的路。”
全票通过。
“那就这样决定了。”林默说，“但我们需要和汉森谈条件。第一，联盟不是他的一言堂，我们需要有决策权。第二，新芽社区的模式必须保留，作为联盟内的自治样板。第三，任何行动都必须透明，不能像这次一样隐瞒关键信息。”
“我去和他谈。”秦风说，“这方面我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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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小时后，运输机准时到达。
那是一架经过改装的c-130大力神运输机，能在简易跑道上起降。伤员被小心地送上飞机：凯拉在镇静剂作用下沉睡；影爪被固定在特制的维生舱里；阿木仍然在低温治疗中，整个治疗舱被搬上了飞机。
柳叶和汉森团队的两名医生随机陪同。小七想跟去，但被林默拦下了——他需要继续适应新能力，而且苏婉认为他的基因变化也需要监测。
临别时，林默站在舷梯旁，对昏迷的阿木轻声说：“一定要醒过来。我们还欠你很多次并肩作战。”
又对影爪的维生舱说：“你选择了我们这边，我们不会放弃你。”
最后对凯拉说：“好好养伤。等我们再见时，希望你已经有了一支新的、更强大的手臂。”
飞机引擎轰鸣，滑跑，起飞，消失在南方灰白的天空中。
林默回到安全屋，汉森已经在等他。
“秦风和我谈过了。”汉森说，“我接受所有条件。联盟将设立理事会，你们有三分之一的席位。新芽社区完全自治，联盟只提供支持和协调。情报完全共享，没有隐瞒。”
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林默握住他的手：“合作愉快。但记住：如果我们发现你背叛了联盟的利益，或者把我们的同伴当作牺牲品，合作立即终止。”
“明白。”汉森点头，“那么，我们开始工作吧。第一项：为联盟命名。”
“共生联盟。”林默说，“简单，直接，体现我们的理念。”
“好名字。”汉森微笑——这是林默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微笑，不是那种计算的笑容，“那么，共生联盟今天正式成立。我们的第一个任务：找到周云的‘新伊甸’基地，制定打击计划。”
他调出地图：“根据阿木和影爪身上的追踪器最后信号，以及铁面基地截获的数据，我们基本锁定了位置。在格陵兰冰盖深处，一个旧时代的末日堡垒。”
格陵兰。那个巨大的冰封岛屿，曾经是气候变化的前线，现在是周云的巢穴。
“我们什么时候行动？”秦风问。
“两个月后。”汉森说，“我们需要时间：整合联盟的其他社区，训练，装备，制定详细计划。而且……我们需要等伤员至少部分康复。影爪的能力，阿木的经验，凯拉的指挥——都是我们需要的。”
两个月。时间不长不短，足够准备，也足够周云加强防御。
“那这两个月我们做什么？”苏婉问。
“三件事。”汉森竖起手指，“第一，帮助新芽社区在巴塔哥尼亚建立新家园，作为联盟的示范社区。第二，培训联盟的其他成员，推广‘可控共生’的理念和实践。第三，也是最关键的……”
他看向小七：“我们需要完全掌握白尘长老留给你的能力。物质记忆读取，如果能精确控制，可能是我们找到‘伊甸’基地弱点、甚至找到你母亲下落的钥匙。”
小七的母亲——林默几乎忘记了这件事。在“磐石”基地时，周云曾暗示小七的母亲还活着，而且和“普罗米修斯”的起源有关。
“你能做到吗？”林默问小七。
少年想了想，点头：“我会尽最大努力。为了白尘长老，为了阿木和影爪，为了……所有我们失去的人。”
“那就开始吧。”汉森说，“从明天起，我们有严格的时间表。六个月后，我们要让周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他一个人的棋盘。”
会议结束。人们散去，各自准备。
林默站在安全屋的主厅，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红点和蓝点交织，像一场尚未分出胜负的棋局。
但这次，他们不再是被动的棋子。
他们是棋手。
而棋盘，是整个世界的未来。
窗外的南极天空，暴风雪终于彻底散去。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冰原上，反射出亿万点钻石般的光芒。
寒冷依旧，但光明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