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泗州边村的艾田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银辉。
野艾连绵成阵,根脉深埋于土,仿佛大地沉睡中的呼吸,绵长而有序。
辛元嘉立于东岗高台,闭目凝神,五感退去,唯余心与地脉相通。
忽地,他眉头一蹙——不是敌踪逼近,不是铁蹄踏地,而是根须深处传来一阵剧烈震颤,那是一种近乎撕裂般的痛楚预兆,如同血脉被人执刀欲断。
“不对……”他猛然睁眼,眸中寒光乍现,“此非外患,乃自焚之危!”
他转身疾步奔向屋舍,声音穿透夜雾:“如玉!有人欲焚艾田!”
范如玉正在灯下整理药匣,闻声未惊,反手吹熄油灯,抓起火镰便推门而出。
她脚步沉稳,却快若疾风,一路直趋村口主灶。
孙守烟尚跪坐于火坛前,双目疲惫却清明。
范如玉俯身低语:“点主灶,燃七岗联焰。”
孙守烟一怔,随即会意,颤抖的手捧起三把干艾,投入灰烬深处。
火星跃起,刹那燎原。
与此同时,村头骨哨童李星坠已跃上柴垛,将骨笛抵唇——一声急哨撕裂长空,尖锐如刃,划破寂静!
顷刻间,七座山岗上的艾火齐燃。
火焰腾空而起,青烟冲天,宛若七条苍龙盘旋升腾,交织成一道无形屏障。
香气浓烈得几乎凝成实体,随南风浩荡北送,弥漫十里林野。
每一缕烟,都像是大地吐纳的最后一道誓约。
而在西田边缘,耶律图南悄然潜至。
他伏身草丛,怀中紧抱火种陶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十年细作,半生行于暗影,只为今日一炬——烧毁此阵,上报金主:宋人赖以御敌之“香阵”,不过草木灰烬耳。
他便可凭此功换得归乡文书,回到那遥远漠北,完成母亲临终所盼。
可当他真正站在这片艾田之前,却迟迟无法抬手。
眼前不是寻常作物,而是密布如网的根系,粗壮虬结,纵横交错,仿佛千百双手在地下紧紧相握。
月光洒落,露珠悬叶不坠,竟似泪痕凝而不落。
更远处,赵黄艾率数十妇孺列队田头,人人手持火把,围成半圆护住艾根。
她们口中低诵,声浪起伏,如潮水拍岸:
“根连根,心连心,艾不死,家不倾。”
那声音不高,却沉重如钟鸣,一字字砸进耶律图南耳中。
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火种罐口微启,火星将落未落。
忽然,脑中一阵剧痛袭来,如针刺髓,如火烧经络。
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冷汗涔涔而下。
这痛他熟悉——幼年时,母亲病卧帐中,气息奄奄,唯有焚烧艾草方可续命。
那时他日夜守护,闻着那清苦香气,听着母亲微弱的喘息,一遍遍念着北方古谣……那气味早已烙入骨血,成了他性命里最深的印记。
如今,这气味又来了。
不只是气味,还有眼前这一幕:一位老妇蹲在田中,双手捧起一截断裂的艾根,小心翼翼用布包裹,如同安放遗骨。
她喃喃道:“这是我儿临终前亲手栽下的……他说,只要根不断,魂就能回来。”
另一人接话:“我丈夫战死登州,尸骨无存,可每年清明,我把他的名字写在艾叶上,烧了,烟升起来,他就知道我在等他。”
一句句低语汇成洪流,冲垮了耶律图南心中最后一道壁垒。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什么奇门阵法,也不是妖术幻象。
这是人心所筑之城,以情为砖,以忆为梁,以根为基。
毁它?
等于剜万人之心。
火种在他手中滚烫,可他的心却凉透了。
他望着那层层叠叠的火光,望着那些瘦弱却挺直的身影,望着那一双双不肯低头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人。
陶罐从掌中滑落,重重砸在泥地上,火种散出几点猩红,却被湿土瞬间吞没。
他还跪着,抬头望向高台方向。
辛元嘉不知何时已立于岗顶,衣袍猎猎,目光如炬,却并未下令擒拿,也未出言喝斥。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看一个迷途多年、终于走到归途门前的游子。
风送来艾香,也送来远处隐约的骨哨声。
那调子起初极轻,如风拂林梢,渐渐转低,转柔,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哀婉——
耶律图南浑身一震。
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仿佛被某种久远的记忆狠狠攫住。
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
只觉胸口闷痛,旧伤复发,冷汗浸透重衣。
而那哨音仍在继续,愈来愈近,愈来愈沉,像是一声跨越千山万水的呼唤,在这焚心之夜,悄然响起。
(续)
骨哨声如丝如缕,自高岗飘落,在艾田上空盘旋不去。
那调子初时低回,继而转哀,仿佛荒原孤雁夜啼,又似寒夜游子梦中唤娘。
李星坠立于柴垛之巅,十指紧扣骨笛,唇间气息悠长,双眼微闭,竟似入定。
他不知此曲从何而来——只觉心口一热,喉头哽咽,便自然而然吹出了这断肠之音。
可这声音落在耶律图南耳中,却如惊雷炸裂。
他猛地跪倒,双膝砸进泥壤,五指深陷土中,浑身颤抖如风中秋叶。
那旋律太熟了……那是母亲临终前最后一夜,在毡帐里用尽气力哼出的歌谣。
她躺在病榻上,瘦骨嶙峋,唯有一缕气息维系性命,唯有艾香能延其残喘。
每至夜深,她便轻吟此调,说是北方草原上的“归魂引”,亡者闻之,可循声返家;生者听之,不忘故土。
如今,它竟在此地响起。
“怎会……怎会……”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如裂帛,“你们……怎知这曲?”
无人回答。
只有风卷着艾烟拂过他的面颊,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苦香。
那香气钻入鼻腔,直抵肺腑,唤醒他记忆深处最柔软的一角:母亲的手抚过他的发,低声说:“儿啊,根断则魂灭,人离土则无归。”
而今他手中握着火种,欲焚此根脉连绵之地——岂非正是在斩断万千人的归途?
陶罐早已脱手,火星熄于湿土。
他怔然望着眼前层层火光,望着那些执炬而立的妇孺,望着赵黄艾捧着断根如奉灵位的模样,忽然觉得胸口剧痛,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却被他强行咽下。
就在这死寂之中,脚步声起。
辛元嘉自高台缓步而下,青衫素袍,未带一兵一卒,手中仅持一束野艾,枝叶尚沾露水,清香扑鼻。
他行至距耶律图南三步之处,停步,目光沉静如渊。
“你若不走,”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凿石,“我就点火。”
耶律图南抬头,眼中血丝密布。
“不是焚田。”辛元嘉轻轻扬起手中艾束,“是焚你心中之贼——那名为仇恨、名为效忠、名为功名的邪念。你既识得此香,便该知道,这不是阵法,不是谋略,是人心不死。”
远处七岗联焰仍在燃烧,青烟蔽月,将天幕染成一片青金之色,宛如神迹降世。
全村男女皆执火列阵,静默伫立,无一人出声,却自有千军万马之势。
耶律图南环视四周,终于明白——他面对的不是一座村庄,而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墙。
这墙由记忆筑成,由亲情支撑,由无数亡者与生者的执念共同托起。
毁之?
谈何容易。
他缓缓解甲,卸去外袍,露出内里粗布短衣,而后伏地叩首,额触尘泥。
“此地不可侵。”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入骨,“因百姓已把命种进土里,根生处即是家国。”
言毕,他起身,北行十步。众人屏息,不知其意。
忽而转身,望向辛元嘉,眼神清明如洗:“若金军再至,请燃三堆艾火于东岗——我必率部倒戈,以赎今日之罪。”
风止,火明,骨哨余音袅袅散入夜空。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带湖草堂,一灯如豆。
辛元嘉的身影并未出现,唯有一页泛黄的艾田图静静置于案上。
火舌悄然舔舐纸角,墨线寸寸焦黑,灰烬升腾之际,竟在月下凝而不散,缓缓聚成一个字——
久久不坠,似有魂寄。
而在原野之上,耶律图南立于十步之外,背对人群,沉默良久。
忽然,他抬手,缓缓解开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