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上,夜雾如纱。
一叶扁舟泊于渡口,舱中灯火微明,映着辛弃疾额前冷汗涔涔。
他猛然自浅寐中惊醒,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从千军万马的厮杀中挣脱。
耳畔犹闻战鼓轰鸣、金戈交击,眼前血光翻涌——采石矶畔,铁甲沉江;符离道上,溃兵奔逃;秦猛断后,火海焚身……那些早已埋葬在岁月深处的惨烈画面,竟如活过来一般,在梦中反复撕扯他的神魂。
更诡异的是,每当追思忠魂之际,心头便似有细丝缠绕,丝丝入髓,如蛛网黏魂,越挣扎越紧缚。
那感觉不似病痛,却比刀割更深,直透灵台。
小羽推门而入,捧茶侍奉,忽见辛弃疾袍角无风自动,面色青白如纸,双目虽睁,却似隔了一层浓雾,望不见人间烟火。
他心头一紧,转身欲唤医者,却被一声低喝止住。
“莫去。”辛弃疾抬手,声音沙哑,“非病躯之症,乃心神被窥。”
小羽怔住,只见主公凝视窗外江面,倒映一轮残月,清冷如霜。
他喃喃出语,字字沉重:“有人借我祭奠亡将、追念忠烈之时,窃我神光……此非天兆,是术法侵魂。”
话音落时,江风骤起,吹得灯焰摇曳不定,影子在舱壁上扭曲成鬼爪之形。
翌日晨曦初露,舟抵绍兴古渡。
辛弃疾决意弃舟登岸,择荒寺栖云庵暂歇。
此庵偏居山坳,年久失修,檐塌瓦裂,唯有一游方僧无尘独守于此。
僧人年约五旬,眉目清癯,不言不笑,只以一碗粗茶相迎,却在接过辛弃疾衣袖时,指尖微颤,似有所觉。
夜半三更,禅房孤灯未熄。
辛弃疾焚香静坐,闭目凝神,以“心渊照影”之能反溯梦境异感。
此乃其毕生所倚之金手指——过目不忘,忆尽古今兵策谋略,然此刻施展,竟觉识海深处有异物潜伏。
他层层回溯,穿越血战场面、旧日奏章、北伐图策,终在一缕极细微的意识流中,触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气息。
那是一股“墨腥”之味。
冰冷、阴涩,如陈年砚台久未清洗,墨垢沉积,又似磨刀石上铁屑混墨,带着金属与腐液交织的腥气。
它悄然附着于记忆节点之上,每当他回想战略要诀、默诵《美芹十论》精义,这气息便微微蠕动,似在记录、复制。
辛弃疾双拳骤握,指节发白。
“原来如此!”他猛然睁眼,眸中寒光迸射,“此非梦魇,乃是术法摄录!有人持器物潜入我神识,录我心念运转之迹!”
他立即推演:唯有在他情绪激荡、心防最弱之时,方可侵入。
而近日频梦忠魂,正是情志最炽、神光外泄之际。
施术者狡诈至极,专挑他祭奠亡将、悲愤难抑之时下手,借情劫破心智,盗取金手指运行轨迹!
若任其继续,不止北伐机密泄露,连“心渊照影”的根本机制亦将暴露——届时,非但抗金大业毁于一旦,更有性命之忧。
正思虑间,门外脚步轻缓,范如玉匆忙赶来,衣襟沾露,鬓发微乱。
她一路听闻夫君神志恍惚,昼夜难安,不顾路途劳顿,星夜赶来。
推门见辛弃疾枯坐如塑,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唇色发紫,心如刀绞。
“官人……”她扑上前执其手,触到一片冰凉。
当夜,范如玉取野艾束焚于禅房四角,烟气袅袅,带着苦香弥漫全室。
她盘膝而坐,低声诵起《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声调平缓,却字字如钉,稳住心神。
随着经文流转,一股温润情念自她心底升起——三十载同甘共苦,杭州初遇时的春雨,建康贬谪时的共伞,江西安抚任上的并肩筹粮,还有那一夜他在灯下写《九议》直至呕血,她彻夜敷药的情景……桩桩件件,化作无形心幕,缓缓笼罩辛弃疾识海。
奇迹发生。
那原本缠绕神识的“墨腥”细丝,竟在艾烟与情念交织之下微微退缩,如同毒虫遇火,颤栗避让。
就在此时,木门轻启,梦守僧无尘悄然步入,合十低语:“夫人以情破妄,胜过符咒千道。然此丝根植外法,仅遮难断。欲绝其患,须令其‘无所录’。”
众人皆默。
辛弃疾缓缓抬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黑沉沉的群山。
而真正的智者,不是永远燃烧,而是懂得——何时藏锋。
第326章 星散藏锋
绍兴城外,忠骨坡。
荒草萋萋,碑石零落。
七百余座无名坟冢如星点般散布于山脊之上,皆面朝北方——那是故土的方向。
朔风穿林而过,卷起纸灰如蝶,盘旋不去。
辛弃疾立于高处,玄袍猎猎,背影孤峭如松。
三日前江上惊梦,禅房识变,今夜便是决断之时。
他亲手点燃三堆篝火,焚帛酹酒,酒液洒地,腾起白雾如泣。
亲兵肃立身后,默然垂首,只听统帅低沉之声划破寒夜:
“诸君南归,血染衣冠;舍命不降,魂归江南。某虽生未与诸公共战沙场,然心志所寄,生死同途!今日一祭,非为追哀,乃为托命——”
声未落,泪先下。
众人只见主帅跪地叩首,额触冻土,久久不起。
谁也不知,就在那悲恸俯首之际,辛弃疾已悄然催动“心渊照影”,将自身神识之光层层拆解、剥离。
三千七百二十一缕感知细若游丝,每一缕皆附着一段兵法精义、一道北伐谋略、一句未竟誓言,随祭文诵读,悄然渗入每一座坟茔之中。
这不是遗忘,而是寄存。
每一缕神念,都嵌入一名亡者的遗志之内,如同星火落入夜原,看似熄灭,实则蛰伏。
那些曾随他出生入死却不得归葬故里的英魂,成了他最隐秘的智囊、最坚固的屏障。
敌人纵有摄魂奇术,也断难想到——真正的《美芹十论》精髓,早已不在一人之脑,而在千军之魄。
风骤紧,火欲熄。
辛弃疾忽抬右手,一口银牙咬破掌心,鲜血淋漓滴落于黄纸之上。
他以血为墨,疾书二字:“同归”。
笔锋刚劲,似有千钧之力贯注其中。
写罢,他猛然撕开左肩旧袍,露出一道深紫疤痕——正是三十年前采石矶之战,金将冷矢所创。
此伤久已凝涸,气血不通,宛如死脉。
此刻,他将血书压于伤口之上,双目紧闭,默运心法,竟引残伤为锁,封住主脉神识!
刹那间,天地似有一息停滞。
风止,火定,连远处乌鸦亦不再啼鸣。
那一瞬,仿佛有无数亡魂齐齐回首,望向这位执念如铁的将军。
而在千里之外,临安城东一处幽深密室中,裴文节正盘膝而坐,面前一方古砚泛着幽黑光泽,其上纹路似人眼闭合,隐隐透出腥气——正是“摄魂砚”。
他焚香三柱,掐诀念咒,催动秘法:“启灵·录心!”
砚面微颤,浮现水波状光影,本该映出辛弃疾梦中呓语、神识流转,谁知画面刚现,竟是风雪漫天、营帐连绵。
篝火旁,无数模糊身影披甲执戈,齐声低诵: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声浪初起细微,继而如潮奔涌,层层叠叠,竟带着金戈铁马之势直冲而来!
裴文节只觉脑海轰鸣,神魂剧震,仿佛被万军踏过心庭。
他惨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跌坐于地。
再看砚台,竟裂开一线,幽光尽失,唯余一影缓缓浮现——
辛弃疾负手立于雪野之中,不言不动,却似万山压顶,凛然不可犯。
裴文节颤抖伸手欲抹,影像倏然消散。
他瘫坐于地,望着裂砚喃喃:“他……把心藏进了死人眼里……”
此时,山阴驿馆。
辛弃疾睁眼,窗外月明如洗,清辉满屋。
他缓缓摊开手掌,血契犹在,旧伤微热。
轻抚之下,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笑意。
“从今往后,我非无感,只是不显。”
然笑未尽,眉峰忽蹙。
灯下独坐,四寂无声,可他的胸口,却隐隐传来空荡之痛——非病,非伤,而是某种长久维系的牵连,骤然中断后的撕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