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湖口渔村的茅屋外,江风卷着湿气扑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辛弃疾独坐灯下,青布单衣未解,眉峰紧锁,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角。
那块染血的旧布静静摊在案头,梅花状的血痕仿佛仍在跳动,映得烛火忽明忽暗。
他闭目凝神,金手指悄然再启——“执念回响”。
幽光浮动,记忆如潮水倒涌。
画面渐清:秦猛伏于县衙偏室案前,油灯将尽,纸笺上字迹颤抖:“……妻病三月,咳血不止,求医无门,药石不入。若辛公尚念旧情,乞赐良方一剂,或可延其残命。”笔未落,门扉骤响。
雷十七推门而入,冷笑如蛇信吐露:“辛公自顾不暇,岂管你妻死活?”说罢夺信撕碎,掷于地上,碎纸纷飞如雪。
辛弃疾心口猛地一缩,如被重锤击中。他猛然睁眼,冷汗浸透里衣。
“原来如此……”他低声喃语,声音沙哑,“他不是叛我,是被逼至绝境。非为权位,只为救妻一命。”
帐帘轻掀,范如玉披衣而入,发髻微乱,眸光却清明如秋水。
她见丈夫神色异样,便知又启“执念回响”,只静立不语。
“柳娘子尚在人间。”辛弃疾抬头,目光灼灼,“被囚于县衙地牢,咳血三月,无人救治。秦猛忍辱负重,只为换她一线生机。”
范如玉听罢,唇线微紧,片刻后沉声道:“若其妻尚在,必为人质。此乃‘以亲制将’之策,主和残党惯用手段。今若不救,秦猛纵有千般忠义,终将崩于亲情之绳。”
她转身取来粗麻斗笠与竹篮,从药囊中取出金针、止血散、温肺丸,一一包好。
“我去。”
“太险!”辛弃疾霍然起身,“县衙守备森严,雷十七奸狡多疑,一旦发觉……”
“正因是你夫人,才可信。”范如玉打断他,目光坚定,“吴六年迈守狱,素有义名,若持你私印为凭,或可动其心。且我易容渔妇,借周阿六引路,走后巷暗道,未必无机可乘。”
她顿了顿,伸手抚平他皱起的衣襟,“你写《美芹十论》时曾言:‘将者,国之爪牙;制将者,不在兵戈,在其所爱。’今日若不能破此局,何谈北伐?何谈收复?”
辛弃疾怔住,良久,缓缓点头。
三更鼓响,渔舟悄泊衙后浅湾。
范如玉随周阿六踏碎瓦砾,穿枯藤墙隙,潜至县衙后巷。
夜雾弥漫,犬吠寂然,唯檐角铁马轻响,似警似叹。
地牢入口藏于柴房之下,腐木掩井,腥气扑鼻。
老狱卒吴六倚门假寐,须发皆白,手中铁链半锈。
范如玉上前一步,低声亮出一方铜印——辛弃疾私章,边角刻有“铁板铜琶”四字。
吴六浑身一震,颤巍巍接过细看,眼中忽然泛光。
“果然是她……辛公之妻。”他声音低如蚊鸣,“柳娘子被囚已九十日,每日只给薄粥一碗。雷十七每夜亲来,逼她写劝降书,她宁折不从,骂声不绝。前日咳血晕厥,仍咬牙道:‘我夫忠烈,岂因贱妾而变节!’”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纸残图,边缘焦黄,乃是地牢结构,标注水道、暗门、巡更间隙。
“走这里。”他指着一条细线,“通江底暗渠,出口在芦苇荡深处。但今夜巡卫加倍,你们……”
“时机只在一刻。”范如玉收图入袖,提药囊便行。
地牢阴寒刺骨,石阶湿滑,壁上苔痕斑驳如血手印。
范如玉屏息前行,依图绕过两道哨岗,终于望见尽头铁栏之内——一女子蜷坐草堆,瘦骨支离,双颊凹陷,却仍将一截染血断臂裹布紧抱胸前,口中喃喃:“夫君莫乱……辛公必不负你……”
正是柳娘子。
范如玉心头一酸,速开药囊,取金针刺入其肺俞、膻中二穴,又喂下温肺丸。
片刻后,咳喘稍缓,柳娘子睁开浑浊双眼,见陌生妇人跪于面前施救,先是惊惧,继而泪如泉涌。
“你是……辛夫人?”
“是我。”范如玉轻声,“你夫未叛,我知他苦衷。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正欲背起她撤离,远处忽传脚步声,杂沓逼近,灯笼光影已在转角晃动。
吴六的声音突然响起,故作呵斥:“谁在下面?验锁去!”
范如玉心下一凛,依图疾行,推开一道隐蔽石门,携柳娘子钻入狭窄水道。
身后传来吴六与人争执之声,随即是铁链拖地的钝响。
冰冷的地下水漫至腰际,腥臭扑鼻,两人匍匐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终见前方微光透入——芦苇摇曳,江风拂面。
范如玉扶柳娘子藏身苇丛,回望县衙方向,灯火依旧,却已悄然生变。
而在那幽深地牢之中,空荡铁栏前,吴六独立昏灯下,手中紧攥那张被撕去一角的牢图,嘴角浮现一丝苍老而决绝的笑意。
第216章 血布连心
晨光初透,湖口县衙地牢深处犹浸着夜的寒气。
雷十七一脚踹开铁栏,手中钢刀映着残灯冷焰,目光扫过空荡囚室,脸色骤然铁青。
草堆凌乱,锁链委地,唯余一缕药香未散——人已不见。
“吴六!”他怒吼如雷,声震壁石。
老狱卒自暗处缓步而出,白发沾尘,肩头一道血痕蜿蜒而下,正是昨夜争执时被巡卫所伤。
他不跪不逃,只挺直佝偻之躯,双目沉静如古井。
“你敢私放要犯?”雷十七一刀劈下,刀锋斩入肩骨,血花四溅。
吴六闷哼一声,身形微晃,却仍立而不倒,喉间溢出沙哑之声:“忠……不可辱……”
刀光再起,却终究未落。
雷十七盯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眼中阴晴不定。
他忽然冷笑,收刀入鞘,拂袖转身:“传令全寨戒严,封锁江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有走漏风声者,阖门同斩!”
脚步声远去,地牢重归死寂。
唯有血滴落地的轻响,一滴、一滴,敲在冰冷石板上,如同亡钟余音。
与此同时,渔村茅屋前雾气未散。
辛弃疾立于江畔,身影孤峭如松。
远处芦苇摇动,范如玉搀扶柳娘子缓缓走出,衣襟尽湿,面色苍白,却眼神坚毅。
辛弃疾迎上前,未语先凝视。
他从怀中取出那块染血旧布,又接过柳娘子紧攥于手中的半幅残巾。
两布相接,血痕吻合,梅花状印记完整如初——原是一幅战袍撕裂而成,一半藏于秦猛案头,一半裹于柳娘子断臂。
“你夫写信求药,非为降敌,而是以身为饵,欲保此信落入我手。”辛弃疾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他知若无‘叛迹’,主和残党不会松防;若无‘家眷受制’,敌人不信其诚。这一局,是他以心为棋,赌的是我对他的深知。”
柳娘子泪流满面,颤声道:“他说过……宁负性命,不负山河。”
范如玉轻抚她背,望向丈夫:“今日之举,不止救一人,更破‘制将之术’。情可为人质,亦可为兵刃——只看执刃者是谁。”
日影渐高,寨门轰然再启。
秦猛立于点将台之上,铠甲未整,面容憔悴。
忽见亲兵急报:“夫人……夫人现身寨外!”
他踉跄奔至城楼,放眼望去——柳娘子立于阳光之下,虽弱不禁风,却昂首直视高台。
范如玉立其侧,双手高举那幅拼合的血布,声传全场:
“此非叛旗,乃忠魂衣!你妻未降,你心未死——为何举旗向你曾誓死守护之人?”
台下数千士卒闻之悚然,私语如潮。
秦猛浑身剧震,喉头滚动,似有万语哽咽难出。
正欲开口,台后忽传来厉喝:“辛公以妇人惑军心!诸将莫乱,谨守阵列!”
雷十七跃上侧阶,手按刀柄,环视众将,目露凶光。
辛弃疾此时缓步向前,青衫素袍,毫无甲胄。
风起处,两幅血布飘然飞舞,缠绕如臂,宛若重生之肢再度相连。
他仰首望向秦猛,目光如炬:“你若不信我,便信这布——它记得你每一滴血,为谁而流。”
风住,布垂,秦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无声胜有声,泪如滂沱,砸入尘土。
寨门大开,辛弃疾独步入寨,不带兵刃,步履沉稳如踏山河经纬。
范如玉与辛伯默然随行,一左一右,如影护心。
寨中士卒列阵森然,刀戟林立,寒光映日。
秦猛立于帅台,手中紧握一封黄绢文书,指尖发颤。
那是昨夜呈上的“通敌书”——墨迹未干,印鉴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