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府档案房的樟木香混着霉味直往鼻腔里钻。
老周的手指在川绢支取簿上一寸寸挪,烛芯结了个灯花,啪地炸开,火星子溅在账页边缘,他慌忙用袖口去扑,倒把那行字蹭得更清晰了——淳熙十年九月十五,中书舍人陈与义,支取川绢五十匹,事由:誊抄旧档。
周公,您看这儿。旁边的小役举着另一本账册凑过来,御用黄绫的支领簿上,这月根本没陈舍人名字。老周眯眼凑近,指甲尖儿戳在二字上:川绢是次等料,只配中书省誊抄杂件,哪能上御诏?他喉头滚动两下,想起白天在殿上,辛弃疾捧着那道密诏时,指节白得像要裂开,辛大人要的公道,怕就藏在这些纸缝里。
窗外更鼓敲过三更,门轴吱呀一声轻响。
老周抬头,见范如玉立在门口,月白褙子沾着夜露,发间银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周伯。她轻声唤,可有所得?老周刚要开口,斜刺里伸来一只手,将半张焦黑的纸塞进范如玉掌心。
赵文通缩在门后,青衫下摆沾着墙灰,连声音都带着抖:陈舍人值房的炭盆里,我...我翻出来的。范如玉借烛光细看,纸角还留着半枚字,笔锋硬得像刀,和白天那道伪诏的字如出一辙。
她指尖刚触到焦痕,赵文通突然攥住她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三日前他逼我摹圣体,说成则国宁...我娘在岭南,我不能...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巡夜的梆子声,他像被烫着似的松手,踉跄着退进黑暗里,只余一句夫人自保散在风里。
范如玉捏着纸片的手慢慢收紧。
炭灰簌簌落在她袖上,像落了层薄雪。
她望着老周案上的账册,突然笑了:国宁?那笑里浸着冰碴子,宁在杀忠臣乎?
驿馆西厢房的烛火一直亮到四更。
辛弃疾伏在案上改《御金总论》,狼毫在二字旁画了个圈,正想添两句盐引可充军饷,忽觉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这是他过目不忘的金手指又动了——眼前浮现出一幅星火图,暗紫色天幕下,一点幽黄烛火映着龙袍一角。
孝宗坐在御案前,执笔欲落,忽有宦官踮脚低语:陈舍人说,辛大人掌兵日久,恐生异心...笔锋在诏纸上洇开个墨团,孝宗长叹一声,将笔掷进笔山:朕何尝不知他忠?
可满朝皆言功高震主...星火图骤然消散,辛弃疾望着案头晃动的烛影,喉间发紧。
原来不是君疑臣,是谗言如网,困了这深宫之人。
他取过狼毫,在稿末添了句:忠者,不惧上之不明,唯惧己之不诚。墨迹未干,窗外传来马蹄声,是范如玉回来了。
她掀帘而入时,发间银簪歪了半寸,袖角沾着泥点。查到什么?辛弃疾起身相迎,却见她从怀中取出个布包,展开是一叠盐引抄本:陈与义族亲三年间暗购淮盐三千引,印鉴编号都在这儿。她指尖划过最后一页,户部旧友说,这数目够装备三个万人军。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范如玉眼尾微挑,抄起案上裁纸刀便往门口走。
辛弃疾刚要拦,她已闪身出去,清冷的声音撞在院墙上:辛公不带一兵,尔等敢动我?
黑暗里传来抽刀声,却很快归于寂静。
范如玉回来时,手里多了枚铜牌,刻着中书直省四字。
她将铜牌搁在案上,铜面映着烛火,像块凝固的血:他们想灭口。
朝会那日,紫宸殿的地砖被晨露浸得发潮。
陈与义站在丹墀下,乌纱帽端得周正,眼底却浮着青黑。
孝宗未坐龙椅,只扶着御案,指节泛白:陈卿,川绢支取簿上的字,可认得?
陈与义扫了眼老周捧的账册,忽然笑了:川绢偶误,岂足定罪?他袖中藏的绢帕被攥成一团,陛下难道不知,文臣掌兵,最是大忌?
那这呢?辛弃疾从袖中取出半张残纸,与川绢簿并排摊开,此纸纤维走向与簿载川绢一致,烧痕未及编号——足见出自同一匹。他声音沉得像擂鼓,若为偶误,何以偏偏用于罢我兵权之诏?
老周颤巍巍上前,朝孝宗行过大礼:川绢不登御案,今现于密诏,实为僭越。他枯瘦的手指点着残纸,这纸,根本配不上圣诏二字。
殿中突然响起抽气声。
赵文通不知何时跪在了阶下,额头抵着地砖:臣...曾被胁迫仿写圣笔。
陈舍人说,若不从,全家流放岭南。他肩头剧烈起伏,求陛下明鉴!
孝宗的茶盏地碎在地上。收诏狱!他嗓音发哑,龙袍下的手青筋暴起,即刻!
陈与义的乌纱歪了,他望着冲上来的侍卫,突然仰天大笑:文臣掌兵,国必乱!
我虽死,史笔如刀——后世必书辛元嘉跋扈!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御案角上,你护你的山河,我守我的道统,究竟谁失了道?
辛弃疾望着他被拖走的背影,喉间发紧。
殿外忽有急雨落下,噼噼啪啪打在檐角。
他转头望去,透过雕花窗棂,看见宫门前的白布被雨水冲刷,还我辛公四个大字渐渐淡去,底下隐着暗红——是血渗进了布里。
退朝时,孝宗站在檐下,望着雨幕里的辛弃疾。
后者正俯身拾捡地上的残纸,青衫下摆沾了水,却仍将每片纸页都理得整整齐齐。
辛卿。孝宗开口,声音比雨声轻,今夜...朕想去驿馆坐坐。
辛弃疾抬头,雨丝落进他眼里,像落了颗星子。
他张了张嘴,终究只说了句:臣扫榻以待。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宫墙上的二字。
有人举着油伞跑来,伞下露出半张脸——是方才传旨的小黄门,正冲孝宗使眼色。
孝宗望着辛弃疾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星火图里自己掷笔的模样,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
他伸手接住一滴雨,凉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