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的夜雾还未散尽时,张大脚已带着三骑出了营门。
他铠甲上的铜钉擦得锃亮,腰间挂着辛弃疾亲手写的归正牌,牛皮靴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
末将必把七州的火都点起来!出发前他单膝跪地,接过令牌时指节捏得发白。
此刻马蹄溅起的泥点打在裤腿上,他却顾不上擦,只盯着马颈上晃动的铜铃——那是昨夜营中老卒塞给他的,见着同乡就摇铃,比敲鼓还亲。
七日后的清晨,辛弃疾立在望江台远眺,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沿江百里的滩涂上,六十四顶青布帐篷像突然冒出的蘑菇,字旗在晨风中翻卷如浪。
有白发老丈扶着独轮车,车上堆着半袋新收的早稻;穿补丁粗布衫的妇人抱着个包裹,里面裹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袄;更有十四五岁的少年攥着块碎玉,说是父亲当年过淮河时塞给他的信物。
大帅!张大脚策马奔来,铠甲上还沾着草屑,十八寨的老兄弟都来了,连黄州做盐商的刘大郎都带着二十车咸鱼——说是给归乡军备的干粮。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指向远处,您瞧那穿灰布衫的,是前年在信阳被金军抓去修城的民夫;戴斗笠的是光化军的降卒,说在金营听见咱们的童谣,连夜泅水过来的。
辛弃疾目光扫过人群,见有个老妪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怀里抱着柄裹满布的短刀。
他正要上前,却见范如玉提着个铜香炉从营帐里出来。
她鬓边插着支木簪,素色裙角沾着草汁,每走到一人面前,便从案上取过竹笔,在一卷黄绢上写下名字。
这位阿婆,您贵姓?范如玉的声音像春溪般清亮。
老妪颤巍巍掀开布,露出半截带缺口的刀身,刀镡上王铁柱三个字已被磨得模糊。我儿子铁柱,五年前在唐州战死。她喉头哽咽,前儿个听人说,南朝收归正人的东西...我想,刀归了,人也算回了家。
范如玉伸手接过短刀,指尖触到刀身的凉,忽然想起昨夜灯下,辛弃疾摸着归正灯上的守家待归四个字说:这灯照的不是路,是人心。她将刀轻轻放在案上,取过三炷香点燃,插在铜炉里。
青烟袅袅升起时,她望着老妪浑浊的眼睛:阿婆,铁柱的名字,山河会记住。
老妪的眼泪砸在刀鞘上,一声。
这声响像颗种子,在人群里悄悄发了芽。
不多时,有人捧出半块染血的护心镜,有人递来断成两截的箭簇,甚至有个少年举着片碎陶——说是母亲临终前捏的,上面还留着指印。
范如玉命人在江边立起块青石碑,每收一件物什,便让石匠刻上主人的姓名。
日头偏西时,碑上已密密麻麻刻了三百零七个名字。
南朝连死人刀都收,活人岂不更重?这话不知是谁先说的,很快在人群里传开。
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扯着嗓子喊:都去看归正碑!
刻了名的,就是大宋没忘了咱们!声音飘过河面,撞在襄阳城墙上,惊得城头的守军打了个寒颤。
同一时刻,襄阳西门的水渠里,徐文昭正猫着腰往石缝里塞油布包。
他腰上系着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那是管着城门仓库的钥匙,可此刻他顾不上藏,只把油布往水流里一送,看着它顺着水渠漂向汉江口。粮够吃三月,心却撑不过七日。他摸着袖中那张抄了半夜的密信,喉结动了动。
三年前他还是个在临安当书吏的小官,因说错话被发落到襄阳,如今看着城内外的灯火,忽然想起老家的油菜花田——那才是该守的地方。
密信顺着汉水漂了三十里,被巡江的义军捞起时,油布还干着。
当信笺摊开在辛弃疾案头时,他正对着烛火看陆子昭画的星图。将星北移南,入紫微垣边缘。陆子昭的手指点在星图上,这是主敌将归心的天象。他昨夜在观星台守了整夜,眼尾还带着血丝,大帅,天时、地利、人和,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辛弃疾合上信笺,指尖在心已溃三个字上轻轻一按。
他走到帐外,仰头望向夜空——没有月亮,却有万千星光落在江面上,像撒了把碎银。
忽然间,他觉得有热流从丹田升起,眼前浮现出一幅星图:荆州七州的民心化作点点星火,正顺着汉水往襄阳汇聚。
更奇的是,在襄阳城中心的位置,有团幽蓝的光在闪烁,像有人在黑暗里举着盏将熄未熄的灯。
我守此城,是为金廷,还是为屠民?
这声音突然撞进他脑子里,惊得他踉跄一步。
张大脚正要扶,却见他闭着眼笑了:是完颜合达。月光落在他肩头,把影子拉得老长,去,把《归正录》全本抄五十份。
明日用风筝放进城,只传不藏。
第二日清晨,百只纸鸢从汉阳腾空而起。
红色的、蓝色的、绘着鲤鱼的、扎成燕子的,每只风筝下都系着卷黄绢。
纸鸢掠过汉水时,有只断线了,打着旋儿落进江里,却被划着木盆的百姓抢着捞起。
襄阳城头的守军还没反应过来,《归正录》已像长了翅膀,从草棚飞到马厩,从茶摊传到绣楼。
王铁柱,唐州人,绍兴三十年战死,遗母张氏,现居汉阳军西巷,岁领米五石,帛两匹。
李二牛,邓州人,隆兴二年被俘,妻刘氏携子归宋,今居江陵府南市,开米行。
有个穿靛青衫子的妇人捧着绢册跪在地上,眼泪把陈阿福三个字晕成了团。
那是她丈夫的名字,三年前随金军南下,从此没了音信。原来...原来他在路上。她把绢册贴在胸口,原来南朝真的记着。
守城的金兵巡逻时,见几个伙夫蹲在灶前抹眼泪。
有个年轻的卒子攥着半卷绢册,突然把刀往地上一扔:我阿爹在随州,去年生了场大病...我要回家!他翻过城墙时,城上的百夫长张了张嘴,终究没喊人追。
完颜合达站在谯楼上,望着城下星星点点的火光,手里的酒盏凉了又热。
案头的《归正录》被翻得卷了边,最后一页夹着片干枯的油菜花——那是他母亲在山东老家种的。将军,亲兵低头道,又跑了三个。他沉默良久,突然把酒盏重重一放:随他们去吧。
汉水的夜又深了。
辛弃疾立在望江台,望着襄阳方向的灯火比昨日更亮了些。
归乡军的营地里传来此起彼伏的乡音,有唱襄阳小曲的,有念老家童谣的,像片涨潮的海,要把城墙都淹没。
大帅,范如玉捧着件青布披风走过来,夜里凉。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远处的灯火连成了片,像条发光的河,正漫过襄阳的城墙。
第七日的黎明,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