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垂拱殿的蟠龙柱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张承恩跪在丹墀下,竹筒压得腰间生疼。
他昨夜在驿馆里将拓片展了又卷,卷了又展,墨迹里那些歪扭的指模仿佛要从纸上爬出来——陈阿牛的断指印,卖菜阿婆的银镯压痕,还有林小川用炭笔描的“林”字,像把钝刀在他心口磨了整夜。
“张中使,你奉圣命去汉阳查探军情,”参知政事史浩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怎么倒抱了块野碑回来?”
张承恩抬头,看见史浩鬓角的金步摇在晃动。
那是前日圣宴上,孝宗赏给主和派的“和议功章”。
他喉头一紧,想起汉阳城墙上飘着的白幡——不是丧幡,是百姓把孝布染成素白,写着“守土”二字挂在檐下。
“回大人,此碑非野碑,”他将竹筒举过头顶,“是汉阳三百七十二户百姓,用指血刻的‘万民誓碑’。”
殿中响起抽气声。
御史中丞王蔺拍了下玉板:“辛弃疾好大的胆子!聚众刻碑,分明是煽动民变!”
“民变?”张承恩突然笑了,笑得眼角发涩,“臣在汉阳见七十岁的老秀才蹲在炮架旁刻名字,他说‘当年靖康之变,我跟着爹从汴梁逃到武昌,如今孙子都能打酱油了,我不想再教他逃第三次’;见屠户把杀猪刀磨了整夜,刀背刻着‘杀金狗,祭我娘’;见个抱骨灰瓮的老农,把他爹的骨头埋在炮座下,说‘金狗的马蹄要是敢踩过来,就让我爹的骨头硌断他们的腿’——这是民变?这是民志!”
殿内死寂如霜。
孝宗放下茶盏,青瓷与龙案相击的脆响惊得檐角铜铃轻颤。
他接过张承恩呈来的拓片,指尖抚过“万民誓碑”四个大字——是辛弃疾的笔迹,笔锋里还凝着汉阳的风。
“百姓真愿战?”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张承恩重重叩首,额头撞在砖地上“咚”的一声:“非愿战,是不愿再逃。”
孝宗的指节在拓片上收紧。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南京,亲眼见百姓挑着锅碗瓢盆南逃,婴儿的哭声能掀翻半条长江。
如今拓片上的名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军报都烫人。
“史卿,”他转向史浩,“你说辛弃疾蛊惑民心——可朕倒觉得,是民心本就未死。”
史浩的金步摇晃得更快了,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句“陛下明鉴”,便退到廊下,袖中拳头攥得发白。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汉阳城正浮在童声里。
西市学塾的青瓦顶上,积雪被晒得簌簌往下落。
周子昂扶了扶老花镜,望着阶下二十来个孩童——有卖豆腐的王二的儿子,有药铺孙娘子的小女儿,还有林小川举着根冻得通红的手指,正跟着念:“山河破,家亦破。父战死,子当继。”
“再念一遍!”周子昂拍了下戒尺,声音里却没半分严厉。
他望着孩子们冻得红扑扑的脸,想起二十年前在汴梁教书时,也是这样的童声念着《论语》,然后金人的马蹄就踏破了城门。
“一砖一石,皆我血;一呼一吸,皆我气!”
童声撞在青墙上,又弹到城门口。
范如玉正提着竹篮往城门走,竹篮里装着新刻的石碑拓本。
她听见这声音,脚步顿了顿,竹篮里的拓本窸窣作响。
“绿芜,”她转头对丫鬟说,“去请石匠来,把这《守城三字经》刻在城门内侧的石壁上。再让人传话,每户家长明日辰时带孩子来读——不识字的,就用手摸。”
绿芜应了声,刚要跑,却被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拦住。
那妇人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怀里的小娃正啃着半块烤红薯。
“夫人,”她声音发颤,“我男人战死在颍州,今日想带娃来认‘守’字。”
范如玉蹲下身,用指尖在小娃手心里写了个“守”字。
小娃咯咯笑,伸手去抓她的发簪。
妇人望着城门方向,那里还留着前日炮轰的痕迹,却有株老梅树在残砖里抽出了新芽。
“夫人你瞧,”她轻声说,“这城不是石头砌的,是人心砌的。”
夜至三更,辛弃疾裹着件旧棉袍登上城墙。
北风卷着雪粒子往衣领里钻,他却觉不出冷——心口像揣了团火,越烧越旺。
“大帅?”守城的老兵举着火把照过来,见是他,忙要行礼。
辛弃疾摆了摆手,走到女墙边。
月光下,城墙根星星点点亮着灯火——是百姓在轮流值夜,有的在补军衣,有的在磨箭头,还有个小媳妇抱着个陶瓮,里面温着姜茶,见他过来,忙舀了一碗递上。
他接过茶盏,指尖触到陶瓮的温度,突然觉得耳畔嗡鸣。
不是风声,不是更声,是……心跳声?
一下,两下,三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他闭上眼睛,那些心跳声便如潮水般漫进识海——东头铁匠铺的老张,心跳得重,像在敲砧;南巷卖花的阿秀,心跳得轻,像在捻线;西市的周先生,心跳得稳,像在拨算盘;还有林小川,心跳得快,像小鼓在擂。
万千心跳汇作一股热流,在他识海里凝成一簇火苗。
那火不灼人,却亮得刺眼,照得他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弃疾,咱们辛家的骨血里,得有团烧不熄的火。”
他猛地睁眼,月光下,整座城都泛着暖光。
原来所谓“心镜通明”,不是看透人心,是看懂人心——看懂这些不愿再逃的百姓,如何把血肉熬成了城墙。
他转身往帅府跑,靴底踩碎积雪的声音惊飞了几只寒鸦。
案头的烛火被风掀得乱晃,他抓起狼毫,墨汁溅在宣纸上:“兵可败,城可破,唯民志不可夺。请于江北诸州设‘守土学堂’,教童子以家国之义,使抗金非止于战,而始于心。”
笔锋一顿,烛花“啪”地炸开,火星子溅在纸角,将“心”字的最后一捺烧出个小豁口。
辛弃疾望着那豁口,突然笑了——这字不完美,却像极了汉阳的百姓,带着伤疤,却仍在燃烧。
同一夜,金营的牛皮帐外飘着细雪。
完颜突合攥着半页纸,纸角还沾着血——是他刚斩的传谣卒的血。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山河破,家亦破。父战死,子当继……”
“大人,”亲卫掀开帐帘,“那卒子临死前喊,他娘在河南,他不想再当‘打南人的北人’。”
完颜突合的手一抖,纸页飘落在地。
他想起昨日巡营,听见两个小兵在嘀咕:“听说南人守城,是为守‘家’?”“我娘在中都,我家的院子里还种着枣树呢……”
帐外突然起了风,吹得牛皮帐呼呼作响。
完颜突合觉得后颈发凉,仿佛有无数声音在耳边绕:“一砖一石,皆我血……”“一呼一吸,皆我气……”
他猛地抽出腰间短斧,砍在案几上。
松木碎屑飞溅,却砍不断那些声音。
“去!”他对亲卫吼道,“轮班守帐!不许合眼!”
亲卫退下后,他盯着案几上的短斧,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跟着父亲攻汴梁时,看见个南人老妇抱着块破瓦不肯走,说那是她丈夫砌的墙。
当时他觉得可笑,如今却觉得那老妇的眼睛,和汉阳百姓的眼睛,像极了。
此时,临安城外的茶棚里,老周正拍着醒木:“列位看官,且听我唱段《汉阳碑》——三百七十二户名,刻的不是姓与名,是祖田坟土不能扔!辛大帅不发令,百姓自执刀与棍,金狗若敢来,让他马蹄踩血印!”
围听的人群里,有个挑着货担的归正人悄悄抹了把脸。
他想起自己从山东逃来,老家的祖坟早被金骑踏平,如今听着这唱词,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当夜,他便敲开了安陆同乡的门:“咱们也结个‘护土会’吧,夜里巡田,见金骑就敲锣!”
汉阳城头,更鼓敲过五下。
辛弃疾刚写完《立心疏》,便见守城兵卒跑上来:“大帅,安陆来的快马!”
他接过信笺,借着月光扫了眼,嘴角慢慢扬起。
北风卷着远处的鸡鸣扑上城墙,他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的云层正泛着青灰色,像要裂开道缝,让第一缕春雷声滚出来。
“传我将令,”他对兵卒说,“备马,明日去安陆。”
兵卒应了声跑下城。
辛弃疾摸了摸城砖,砖缝里还嵌着前日百姓刻的名字。
他忽然想起范如玉今早说的话:“这城的墙,是用人心砌的,拆不毁,烧不尽。”
东方的天色渐亮,他望着远处的地平线,那里有淡淡的雾气腾起,像极了无数火苗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