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雪未停,却掩不住街衢里细碎的脚步声。
绿芜裹着青布斗篷,袖中攥着半块松脂,在城南香铺前跺了跺脚。
这是她访的第七家铺子,炉上的沉水香混着潮气钻进鼻腔,她将松脂往柜上一搁:店家,可见过这种掺了麝香的北地松脂?
老掌柜眯眼瞧了瞧,指甲盖刮过松脂表面:上月初七倒有个买主。他压低声音,穿玄色斗篷,脸遮得严,给的是大定通宝——金人的钱。
绿芜心跳漏了一拍。
自辛弃疾昨夜在江边说真正的元亨还在临安,她便领了这查香的差使。
此刻攥着店家指认的静安里七号,她裹紧斗篷往城北去,雪地上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像根绷紧的弦。
辛弃疾立在静安里巷口时,檐角的雪正簌簌往下落。
七号宅门紧闭,朱漆剥落处凝着冰碴,他目光扫过檐下——积雪平整如镜,竟无半枚足印。
再看门环,铜绿斑驳得像长了层苔,可凑近些,门缝里逸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正是货栈地道里那股松脂混麝香的味道。
大人。秦猛从巷尾转来,腰间佩刀撞出轻响,沈十二那边有消息。
此时范如玉正站在北郊乱葬岗,寒风卷着纸钱往她脸上扑。
沈十二举着火把,照见新掘的棺木——棺盖掀开的刹那,她倒抽一口冷气:棺中空空如也,唯有一方羊脂玉佩压在草席下,刻着天庆元亨四字。
蒲察九鼎说过,完颜守贞的舅父是契丹遗臣。她指尖抚过玉佩纹路,忽想起前日比对的辽东布,这纹路...与布上暗绣的契丹回纹一模一样!
夫人!小丫鬟捧着布样从马车上跑来,您看!
月光落在布纹与玉佩上,竟严丝合缝地叠成一片。
范如玉攥紧玉佩,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三年前病亡的礼部郎中之子,根本是假死!
静安里的灯棚支起来时,巷子里飘起糖炒栗子的香。
辛弃疾披着棉氅坐在竹凳上,秦猛在旁筛酒:大人,全巷百姓都来赏灯了,就七号宅没动静。
再等等。辛弃疾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耳尖微动——夜半更声刚过,宅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他瞳孔微缩,那声咳嗽沙哑中带着撕裂感,与老哑巴竹筒里元亨已入宋境的声线分毫不差!
老哑巴。他压低声音。
老哑巴立刻掏出特制竹筒,将一端对准门缝,另一端凑近嘴边,模仿着蒲察九鼎梦呓的语调:......王柢已许,只待兵符......
宅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辛弃疾猛地起身,酒盏掉在地上——透过窗纸,隐约可见一道黑影撞翻了桌案。
破门!
秦猛的刀背砸在门上,木屑飞溅的刹那,辛弃疾看见个蒙面人正往梁上爬,左耳缺了一角。
他甩出腰间软鞭,地缠住那人脚踝,蒙面人重重摔在地上,匕首地弹到墙角,刀柄上黑水营三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耶律元亨?辛弃疾扯下他的面巾,对方左眼下方有道旧疤,与情报里契丹贵胄的特征吻合。
辛大人好手段。耶律元亨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可你破得了我,破得了完颜相公的局么?他指缝间漏出半张密信,王柢掌殿前司之日,便是瓜洲渡献与大金之时——宋军若追,伏兵尽歼;若退,三州尽失!
辛弃疾展开密信,襄阳、庐州、建康的标记刺得他眼疼。
更底下压着张地图,三州让渡四字用金粉描边,在烛火下晃得人心惊。
你当我大金只靠刀兵?耶律元亨突然笑了,南朝的官儿们爱钱、爱权、爱那点虚浮的体面——赵元朗收过我二十箱北珠,胡三秤替我誊过八道假诏......
偏殿的烛火熬到五更。
宋孝宗捏着密信的手在抖,二字几乎被指甲戳穿:辛卿平叛有功,朕欲升你为江南东路安抚使。
陛下!辛弃疾突然叩首,额头抵着金砖,此贼可擒,内应未清。
赵元朗、胡三秤之流若不伏法,金人的谍网便如野草,烧了一茬还有一茬。
臣请暂缓升赏,先彻查边市弛禁议涉事官员!
殿外传来更楼声,范如玉立在廊下,看着丈夫挺直的脊背。
她想起昨夜在府中重燃的火炉,耶律元亨的供词正化作灰烬,而炉上的《安民约》被火光照得发亮。
她轻轻抚过案头的玉佩,低语:你道风暴已过?
不,它只是换了方向——真正的北伐,从人心肃清开始。
辛弃疾出了宫门时,北斗星正悬在城楼上。
他裹紧斗篷往府里走,甲叶在雪地里撞出细碎的响。
转过街角,门房老张头迎上来:大人,张大脚、李二牛在花厅候着,说有急事。
他顿住脚步,望着府里透出的灯火,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软鞭——那是当年在山东起义时,祖父亲手编的。备茶。他解下佩刀搁在廊下,让他们稍等片刻。
雪还在下,却掩不住花厅里隐约的说话声:大人,城南货栈的账册......莫急。辛弃疾的声音混着脚步声传来,且容我换身衣服,咱们慢慢说。
府外的更夫敲过五下,更深露重。
而临安城的某个茶楼上,赵元朗捏着茶盏的手在抖——他刚收到线报:耶律元亨被擒,供词里有他的名字。
窗外的雪落进茶盏,他望着泛起的涟漪,突然听见楼下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极了当年金军南下时的战鼓。
雪色漫过临安城的飞檐时,辛弃疾的官靴已在青石板上碾出半寸深的雪痕。
他解下斗篷递给门房老张头时,甲叶相撞的脆响惊得廊下寒鸦扑棱棱飞起——这副随他平过茶商军的锁子甲,自昨夜审完耶律元亨后便再未离身。
大人,花厅炭盆烧得旺。老张头缩着脖子搓手,张大哥和李教头在里头,茶盏都续过三回了。
辛弃疾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腰间软鞭的藤条硌得腰腹生疼——那是祖父在山东起义时用野藤编的,编完第七道纹路便病逝在归宋途中。
他推开花厅门的刹那,混着松木香的暖意裹着两道身影撞进视线:张大脚正蹲在火盆边烤手,粗布棉袍下摆还沾着泥;李二牛立在窗边,玄色短打绷得肩头肌肉凸起,刀疤从左眉斜贯至下颌,在雪光里泛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