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江的晨雾还未散尽,江楼的朱门便被叩响。
辛伯掀帘进来时,辛弃疾正用狼毫在《御金三策》联河北遗民为内应一行下画了道粗重的墨线,笔尖在字上顿出个小墨点,像颗按捺不住的心跳。
御史台的批文到了。辛伯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几分错愕。
辛弃疾接过那方明黄封套,指腹触到封泥上中书门下的印纹还带着潮气。
拆封的瞬间,范如玉从里间转出来,她昨夜替他磨了半宿墨,鬓角还沾着星点墨渍。
查无实据,反予嘉勉?辛弃疾扫过批文末尾忠勤可嘉四字,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
烛火映得他眼底有暗潮翻涌——他太明白这八个字的分量,不过是主和派暂时按捺刀锋,待他露出破绽再狠狠绞杀。
陈景渊那老匹夫,定是在等他得意忘形。
范如玉取过批文,目光掠过二字时,绣着并蒂莲的袖口轻轻一颤:前日你说棋局刚落子,今日倒应了。她抬眼望他,眉峰微挑,可敢趁这虚誉,把棋子往深处送?
辛弃疾突然笑了,指节抵着下颌,目光落在案头那卷《江西山川图》上。
图上用朱砂标着三处码头,像三颗待燃的火漆。联遗民需里应外合,可这若太显眼,反成靶子。他抽出狼毫,在二字旁画了三个小圈,得给这把刀裹层布——流民编户、义农巡社、潜漕三口。
范如玉凑近些,见他在流民编户录籍贯、族系、旧业义农巡社授农具兼短刀潜漕三口下画了艘粮船,船腹标着甲胄百副好个外衣。她指尖抚过昼耕夜巡四字,纵被查,也是劝农善政。
窗外传来绿芜的脚步声,带着露水打湿的青竹香。
这小丫头端着茶盏,眼尾还沾着未擦净的墨,定是昨夜替夫人研墨时偷瞄策论入了神。使君,夫人,张五郎差人送了新腌的梅子来。她把茶盏搁下,目光却黏在案上的《山川图》上,手指无意识绞着腰间的银铃铛,丁零当啷。
范如玉忽得按住辛弃疾的手腕,他笔尖悬在潜漕三口漕字上,墨珠正缓缓下坠。联北地,总得有个信物。她的声音轻,却像根银针戳破窗纸,若仅凭书信,那些在金营铁蹄下熬了二十年的遗民,怎信南渡的官儿不是来骗他们卖命?
辛弃疾抬眼,正撞进她眼底的清光。
那光里有她祖父范邦彦南归时背的半块残玉,有她兄长范如山战死时握的断剑,有他们成婚前夜她在他掌心写的字——一横是长江,一竖是脊梁。
他突然想起昨夜在《九边图志》里翻到的燕云遗民录,卷尾有句注:南使至,无信不立。
范如玉转身走向妆台,檀木匣打开,里面躺着柄裹着黑布的剑。
剑鞘上的铜纹已经磨得发亮,剑柄缠着的红绳褪成了淡粉,却依然齐整。这是祖父过淮时带的剑。她解下裹布,剑刃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可我觉得......她把剑递给绿芜,剑在南,血书未冷,便是信。
绿芜接剑时手有些抖,剑鞘上的铜环撞在她腕间的银镯上,清响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奴婢明日一早就去铅山。她低头盯着剑柄的红绳,声音发颤,张五郎的族老见了这剑,定知辛氏不是说说而已。
三日后的黄昏,张五郎的侄子张六郎站在江楼门槛外。
他穿一身靛青粗布短打,腰间别着个装货单的油布包,可那双手——指节粗大却干净,虎口有常年握犁的茧,分明是庄稼把式。辛使君。他单膝跪地,从怀里摸出封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叔公说,这剑是当年范老大人过淮时赠的,他收着,就像收着半条命。
辛弃疾伸手要扶,却被张六郎避开。使君若信我,他抬头时眼眶通红,便让我带这剑回开封。
族人藏在枯槐下的,不只是剑,是二十年攒的联络册、是黄河边的船坞图、是金营换防的日子......他喉头滚动两下,叔公说,南军若来,我们便做那把捅进金狗后心的刀。
范如玉递来盏茶,张六郎接的时候,茶盏在他掌心晃出涟漪。此去九死一生。她轻声道,可你若成了,河北的义旗,便有了根。
张六郎把茶盏一饮而尽,起身时油布包蹭过案角,露出半截红绳——正是范如玉那柄剑的剑穗。使君夫人放心。他转身走向暮色,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我若死了,剑会替我走到开封;剑若折了,血会替我走到祖坟。
江楼的雕花窗棂外,赵?的马车正碾过青石板。
这位江西转运判官把脸埋在狐裘里,只露出鹰钩鼻的尖儿。
他的贴身随从阿三缩着脖子跟在车后,靴底沾着屯田营的泥——那泥里混着稻茬,还有半截生锈的短刀。
如何?赵?掀开车帘,声音像刮过瓦檐的北风。
阿三打了个寒颤,想起白日里在屯田营见到的场景:上百个农夫排着齐整的队伍,手里举的不是刀枪,是带泥的锄头。
为首的老农喊一声守田即守国,所有人便把锄头往地上一戳,那声响竟比军阵擂鼓还齐整。他们......他们在分粮。他结结巴巴,可那队列......像极了......
像极了什么?赵?的指甲掐进狐裘里。
像极了当年岳家军的连结河朔阿三声音发虚,可小人翻遍草垛,连块铁片子都没找着。
赵?地放下车帘,车帘上的金线绣着的缠枝莲被震得乱颤。
他摸出袖中那封要呈给皇上的密奏,上面私练兵丁四字被他涂得一团黑,只得重写:辛某以礼为兵,蛊惑民心......笔锋顿主,他冷笑一声,蛊惑民心?
倒要看看圣上当真信这等虚话!
是夜,江楼的烛火一直亮到四更。
辛弃疾站在新置的沙盘前,《九边图志》后篇摊开在案头,上面标着的燕云驻军、契丹余部、黄河冰汛,正与他脑中的河北水道图重叠成一片。
他突然抓起一把细沙,撒在黄河中游的位置——那里有处决口旧迹,与金军运粮河道仅隔道矮堤。
春汛前炸堤......他喃喃自语,狼毫在纸上疾走,引洪灌渠,断其三月军粮......笔锋一顿,他盯着满纸计策,突然将纸揉成一团。
范如玉从屏风后转出来,她方才替他披的鹤氅还搭在臂弯。为何不写?
此策若泄,辛弃疾将纸团扔进炭盆,火舌卷着墨迹腾起,金狗的刀会先捅进江西百姓的脊梁。他取过另一张纸,这次写得极慢,每个字都像刻进骨头里,你收着。他把纸递给她,藏在嫁妆夹层,等北伐令下......
范如玉接过纸,触手温热,是他掌心的温度。
她望着他眼底的星火,突然想起新婚时他在她耳边说的待我收复河山,便与你归园田居。
可此刻,那星火里燃着的,是比归园田居更烫的东西——是祖父的剑,是张六郎的背影,是河北遗民在信里写的王师若来,愿为前驱。
我懂。她将纸小心塞进妆台最里层的暗格,暗格里还躺着他们的婚书,这不是策论,是火种。
更鼓敲过五下时,辛伯撞开房门,额角还沾着夜露。使君!他手里攥着半片竹笺,张六郎的信鸽!
竹笺上的字被信鸽的血浸得发红:抵开封近郊,剑藏祖坟枯槐下,约子规三啼为号。
辛弃疾冲到窗前,北星正垂在赣江对岸的山尖上,像枚钉进夜幕的银钉。
他想起张六郎走时说的血会替我走到祖坟,想起《九边图志》里写的燕云遗民,望南如望日,突然觉得胸腔里有团火在烧,烧得他眼眶发酸。
一信北去,万心同燃。他低声道,指尖抚过沙盘上的二字,从前总觉自己是棋盘上的卒子,如今才明白......他望向范如玉,她正将最后半盏茶递来,茶烟里浮着两个交叠的影子,原来我也是执棋的人。
范如玉将茶盏塞进他手里,茶水温温的,像当年她在他受伤时捂过的药罐。天时快到了。她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春分将至......
辛弃疾突然笑了,把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
他走到案前,提起狼毫在《江西山川图》上圈出大片田地,笔锋扫过之处,仿佛能看见春风吹绿秧苗,农夫们扛着锄头走向田间——那些锄头,白天翻土,夜里磨刃。
明日起,他对辛伯道,传各乡里正,张榜......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第一声子规啼鸣,清越得像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