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坪的老戏台子底下,有间矮瓦房。窗台上摆着个黑釉瓦罐,罐口缺了个小角,肚子上裂着道细缝,是守戏台的麻脸老汉捡的,据说民国时就搁在这儿了。这瓦罐怪得很——你要是心里装着热乎气,往罐里插根枯枝都能发芽;你要是揣着冷心肠,盛啥都馊得快,还专往你手上掉渣。
守着瓦罐的是麻脸老汉的闺女,大伙儿喊她瓦罐姐。她的手掌有点糙,是常年给瓦罐浇水磨的,每天天不亮就往罐里添勺井水,说罐沿落水声是在哼小曲。她有个儿子叫小石头,七岁,总爱捧着瓦罐晒太阳,说罐子里住着会开花的小妖怪。
村南头有个接生婆叫刘寡婆,总瞧不上这瓦罐。她觉得一个破罐子碍眼,好几次想扔了,都被小石头抱着腿不让,嘴里喊:不许碰我家罐仙!
开春那会儿,山里闹春瘟,好几个娃娃烧得直说胡话。刘寡婆趁机抬高价钱,接生一次要五斗米,比往年贵了一倍。有户穷人家的媳妇要生了,家里实在拿不出米,男人跪在刘寡婆门前哭,她眼皮一翻:没米?自己在家生去!
小石头蹲在戏台子底下听见,气得直跺脚。趁刘寡婆来借瓦罐姐的艾草,故意把瓦罐往她面前挪了挪。她刚想说还是你娘懂规矩,突然叫了一声——瓦罐沿上掉下来块小瓷渣,正好硌在她脚背上。刘寡婆捂着脚直骂,小石头抱着瓦罐偷笑,罐里的井水落了滴,像是在跟他击掌。
没过几天,刘寡婆的接生包就没人来请了。村民们都说:还是瓦罐姐心善,给娃看病不收钱,还送草药。有人问瓦罐姐:春瘟闹得凶,你咋不多收点药钱?她摸着瓦罐说:这老伙计说了,救人的事,不能谈钱。
入夏时,戏台子漏雨,后台的戏服全潮了。村里想修戏台,却凑不够木料。刘寡婆蹲在自家门槛上冷笑:一个破戏台,塌了才好。瓦罐姐看着急,把瓦罐里的枯枝倒出来,往罐里填了把戏台边的泥土,说让老伙计帮帮忙。
过了三天,瓦罐里竟长出棵小槐树,根须顺着裂缝钻出来,牢牢扒住窗台。更奇的是,戏台子漏雨的地方,不知啥时候多了层厚厚的苔藓,雨水顺着苔藓流到墙角,竟冲出来几根埋在地下的老松木,正好够修戏台的。
刘寡婆看得直咋舌,也想学样,找了个新瓦罐埋在土里,结果不仅没长出树,还被耗子啃了个大洞。小石头笑得直拍肚子:刘奶奶,你那罐子没灵性!
秋天收栗子时,瓦罐姐突然咳得直不起腰,痰里带着血。郎中说是常年在戏台子底下受了潮,得用老冰糖炖雪梨。小石头急得直掉泪,刘寡婆提着半袋栗子来看望,红着脸说:我......我去镇上见过好药,就是贵......
当天夜里,小石头抱着瓦罐,用布擦罐身上的泥:罐仙罐仙,救救娘吧,我以后天天给你捉虫子吃。眼泪掉在罐口,顺着裂缝渗了进去。第二天一早,他发现瓦罐底沉着块冰糖,黄澄澄的,还沾着点槐树叶。
刘寡婆一看就咋舌:这是陈年冰糖!能换半车药!她自告奋勇陪着小石头去镇上,把家里的栗子卖了,买回了止咳药。瓦罐姐喝了冰糖雪梨水,咳嗽竟慢慢好了,又能坐在戏台子底下给人看诊了。
这事过后,老瓦罐成了花椒坪的宝贝。谁家娶媳妇,来借瓦罐插枝桃花,说能和和美美;谁家盖新房,用瓦罐盛把五谷埋在地基下,说能平平安安。刘寡婆也改了性子,接生不再漫天要价,还总来帮瓦罐姐晒药草,说:这瓦罐比人懂道理,心善才能得好报。
后来瓦罐姐守着戏台子活到八十六岁,临终前把瓦罐交给了小石头。他长大后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个女儿叫。小家伙刚会爬,就爱抱着瓦罐啃,罐沿落水,她就咯咯笑,说罐仙在跟我说话。
如今那黑釉瓦罐还摆在戏台子的窗台上,罐口的缺口补了块红布,肚子上的裂缝里长出丛野菊,秋天开得金灿灿的。路过的外乡人要是问起这瓦罐的来历,小石头就会笑着说:哪有啥来历?它呀,就像咱村的人,看着普通,心里热乎,你对它掏真心,它就给你开鲜花;你要是冷冰冰,它可不就给你掉渣瞧瞧?
刘寡婆后来在村口开了家小药铺,柜台上总摆着个瓦罐模型,谁来抓药都要讲段瓦罐的故事,末了加句:做人啊,得像这瓦罐,装得下苦水,更装得下善心,这样才活得踏实。
风一吹,戏台子的木板响,瓦罐里的野菊摇,听得人心里暖烘烘的——那是老物件在说,日子就像这瓦罐,看着糙,装着的全是热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