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美食传承学院”的“思辨堂”内,关于传统与商业、技术与匠心、创新与根基的辩论正如火如荼,思想的火花在年轻的面庞上闪烁。而在学院红砖围墙之外,紧邻着的一片仿古街区内,一家名为“初心小馆”的店铺,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静谧的时空。
这小馆,是陈洋在学院步入正轨后,利用一处临街旧屋改造的。没有醒目的招牌,门脸朴素,内部也只有七八张原木小桌。它不对外营业,没有固定菜单,甚至不挂牌价。它存在的意义,更像是陈洋为自己,也为那些被“网络”微妙指引、或单纯需要一份心灵慰藉的人,留的一处“自留地”和“避风港”。他偶尔会在这里,不为传授技艺,不为探讨理念,仅仅是为需要的人,做一碗能安抚人心的吃食。
这日傍晚,华灯初上,学院方向的喧嚣隐约可闻,而“初心小馆”内却只亮着一盏温暖的橘灯。陈洋正在后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灶台,林晓雨则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看着书,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
店门被有些粗暴地推开,带进了初冬的寒意。一前一后走进来一男一女,看起来都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满脸疲惫与压抑的怒气;女人眼眶红肿,脸上泪痕未干,紧紧抿着嘴唇,浑身散发着委屈和倔强。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冰冷的距离,空气仿佛都因他们的到来而凝固了。
他们径直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僵硬地坐下,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林晓雨抬起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对客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她合上书,用眼神询问地看向从后厨走出来的陈洋。
陈洋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动用“网络”的感知,仅仅是凭借一种历经世事后的直觉,他便能感受到那几乎要实质化的矛盾与痛苦。那不是来品尝美食的期待,更像是两个在情感战场上精疲力竭、急需一个喘息之所的伤兵。
男人猛地抬起头,声音沙哑,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烦躁:“老板,随便弄点吃的!快点!”他似乎想用这种不耐烦来掩盖更深的情绪。
女人则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昏暗的街景,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表达着抗拒。
陈洋没有询问他们要吃什么,也没有试图调解这明显一触即发的矛盾。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稍等。”便转身回了后厨。
林晓雨起身,默默地为两人各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在他们面前,没有多言,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这种不打扰的善意,反而让紧绷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丝。
后厨里,陈洋没有立刻动手。他闭上眼,并非动用厨具之力,而是将心神沉静下来,如同平静的湖面,去细微地感知那从前面弥漫过来的、属于两个人的情绪波动。
男人的情绪,是沉重的,带着被生活琐事磨砺出的粗糙感,有一种努力却得不到理解的憋闷,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现状无力的恐慌。隐隐地,陈洋仿佛“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属于北方碱水面的扎实麦香,和浓重酱料的味道。
女人的情绪,则更加纤细、敏感,充满了被忽视的委屈和对往日温情的怀念。她的情绪里,缠绕着一股江南水乡般的细腻气息,带着淡淡的、类似葱油拌面的猪油醇香和葱花的焦香……
并非真的闻到了味道,而是两人的情感印记,与他们生命根源中最重要的味觉记忆产生了共鸣,被陈洋那融入灵魂的“薪火”本能所捕捉。
他明白了。
他没有去做一道复杂的新奇菜式去试图“惊艳”他们,平息争吵。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深刻的方式——回归本源。
他取出两份最普通的面粉。一份加入适量的碱水,反复揉搓,擀制成宽厚扎实的面条,这是北方许多地区最常见的主食形态。另一份则用精细的手法,抻出细如发丝、柔韧爽滑的龙须面,这是江南一带精致面点的代表。
他熬了两锅汤底。一锅是用猪大骨猛火煮沸,再转文火慢炖出的浓白高汤,厚重、醇香,带着北地的豪迈。另一锅则是用鸡架、火腿骨精心吊出的清汤,汤色清澈见底,味道却鲜醇无比,是江南汤面的精髓。
他甚至没有询问,仅仅凭着那玄妙的感应,为男人准备了一小碟滋味浓郁的炸酱,为女人熬制了一小碗香气扑鼻的葱油。
当两碗面同时端上桌时,那对依旧处于冷战中的夫妻,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目光。
摆在男人面前的,是一个粗陶大碗,里面盛着宽厚劲道的碱水面,浇着深褐色的炸酱,旁边配着黄瓜丝、豆芽、香椿苗,浓郁的色彩和粗犷的造型,充满了力量感。
摆在女人面前的,则是一个细腻的白瓷碗,里面是丝丝分明的龙须面,浸在清澈见底的鸡汤里,面上淋着亮晶晶的葱油,撒着少许碧绿的葱花,精致、清爽,宛如一幅水墨画。
“请用。”陈洋放下碗,依旧是那平淡的语气,随后便退到了一旁,与林晓雨坐在了一起,仿佛他们只是这间小馆的背景。
男人看着眼前这碗像极了他老家胡同口那家几十年老店味道的炸酱面,愣住了。他离家打拼多年,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如此地道的、记忆里的炸酱面了。那些应酬场上的山珍海味,似乎都不及这碗面带给他的冲击。
女人看着那碗清汤龙须面,葱油的香气钻入鼻尖,让她瞬间想起了小时候,外婆总是在她生病或者不开心时,为她做上这样一碗面。那简单的味道,却代表着无条件的宠爱与庇护。
两人几乎是同时,拿起了筷子。
男人搅拌着碗里的炸酱和面条,那熟悉的酱香和碱水味扑面而来,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时,和父亲一起在路边摊嗦完面,满头大汗却畅快淋漓的场景。那时候,梦想很大,世界很小,快乐很简单。
女人挑起几根纤细的面条,吹了吹热气,小心地送入口中。那清爽的汤,醇香的葱油,爽滑的面条……味道与记忆完美重合。她想起了和丈夫刚认识时,在那个江南小镇的雨巷里,他笨拙地请她吃的那碗葱油拌面,当时他还把酱汁溅到了衬衫上,窘迫的样子让她笑了好久。
争吵的原因是什么?似乎是孩子教育理念不合,似乎是工作上压力太大互相抱怨,似乎是忘记了某个纪念日……那些具体的事件,在此刻,在这熟悉到令人心颤的味道面前,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微不足道起来。
他们沉默地吃着面,咀嚼的,不仅仅是食物,更是被日常琐碎掩埋的、属于他们自己的过往。
男人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吃出了这碗面里,不仅仅有老家的味道,还有一种……被理解的感觉。这个陌生的老板,似乎看懂了他坚硬外壳下的疲惫与乡愁。
女人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清亮的汤里。她吃出了这碗面里,不仅仅有外婆的疼爱,还有对那段最初、最纯粹感情的呼唤。
小馆里安静极了,只有筷子偶尔触碰碗沿的轻微声响,以及女人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男人吃完了最后一口面,连碗底的酱汁都用面条刮得干干净净。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对面依旧在默默垂泪的妻子。他眼中的怒气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了愧疚、心疼和追忆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在争吵中熟练无比的指责和道理,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女人也放下了筷子,用纸巾擦了擦眼泪,抬起头,迎上了丈夫的目光。四目相对,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只剩下被同一场回忆雨淋湿后的狼狈与……一丝松动。
男人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再沙哑烦躁,而是带着一种久违的温和与笨拙:“我……我好像很久没陪你回你外婆家了。”
女人闻言,鼻子一酸,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哽咽着:“你……你也好久没吃这么地道的炸酱面了。”
简单的两句话,没有道歉,没有承诺,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那扇因误解和疲惫而关闭的心门。
男人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妻子身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女人没有抗拒,反而顺势靠在了他的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释放了出来,不再是委屈,而是带着释然与宣泄。
陈洋和林晓雨相视一笑,悄然起身,离开了小馆,将这片空间完全留给了这对重归于好的夫妻。
窗外,洛阳的夜色温柔,万家灯火如星。小馆内,那两碗已然见底的面碗,静静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味道、记忆与和解的平凡故事。
至味,或许无法解决世间所有难题,但它拥有一种力量,能穿越争吵的迷雾,直达心灵最柔软的深处,提醒人们勿忘来时路,勿失最初心。
这,便是存在于最平凡日子里,美食最不平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