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疏临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苏满满一眼，眼神复杂难辨。
他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接过她递来的筷子，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碗已经有些发胀的面条吃了下去，甚至连碗底的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
苏满满看着他吃完，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
她接过空碗放于案上，忙端起温热的茶盏，双手奉上，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带有讨好意味的笑容，语气刻意放得轻快，“陛下，请用茶。”
萧疏临没有立刻去接茶盏，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重新锁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的心思都看穿。
就在苏满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臂微微发酸，准备将茶盏放在御案上时，他却忽然动了。
他的手不是接，而是直接覆上了她捧着茶盏的双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带着薄茧和灼人的温度，将她的手背完全包裹。那力道并不温柔，甚至可以用强势来形容。
苏满满一怔，茶水开始晃动。
她下意识就想抽手，指尖刚动，他却仿佛早有预料，捧着她的力道骤然加重，将她的手连同那盏茶牢牢固定住。
萧疏临俯身低头，就着她的手，这才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清茶。
他松了手，抽出绢帕擦了擦嘴角，再抬眼时，眸中的水汽已被压下，重新覆上了一层帝王的冷厉。
他转向殿外，声音不大，却带着隐忍的怒意，如同闷雷滚过乌云：
“战守瑜！”
这一嗓子，倒把守在殿外的承禄吓一哆嗦。
他心惊胆战地抬眼，望向身旁如石雕般肃立的战守瑜，投去一个混合着同情与无奈的眼神。随即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推开沉重的殿门，对着将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战守瑜面色沉静如水，对着承禄略一颔首，便迈步走入殿内，在御案前双膝跪地，垂首抱拳，声音洪亮，“末将在！”
萧疏临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落在他身上，声音沉缓，却字字千钧，“战将军，朕对你寄予万般信任，将朕最重要之人托付于你，你就是这般……这般‘回报’朕的？嗯？“
战守瑜脊背挺得如雪中青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半分辩解。
他知道，无论缘由如何，未能完成君命，便是失职。他俯身下去，额头叩向冰冷的地砖，声音沉稳，“末将失职，甘受任何责罚！”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承禄在门外屏住了呼吸，冷汗涔涔。
苏满满见状忙后退几步，学着战守瑜的样子，双膝跪地双手抱拳，扬起小脸，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陛下息怒。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怪不得战将军。”
她见萧疏临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来，赶紧加快语速，“您想啊，如今北狄叩边，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战将军这样一身武艺、谋略过人的大将之才，本应在沙场上挥斥方遒，为国效力。怎能因为我，成了一个区区跟班呢。这不是大材小用，白白委屈了将才嘛。”
她说着，带着一脸委屈，“若是被那些个不明真相的史官知道，我岂不成了‘祸国殃民’的妃子了？这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苏满满这番话，如同在紧绷的弦上轻轻一拨，发出一个不和谐却意外灵动的音调。
萧疏临那冰封般的脸色，被她这带着娇憨委屈的“祸国殃民”一说，硬是凿开了一丝裂缝。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那身不伦不类的太监服饰和故作可怜的小脸上转了一圈，脸色更沉了几分。
“你？”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凉飕飕的，带着一种“你还好意思说”的意味，“你也不必急着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他微微前倾，目光带着钩子，锁住她闪烁的眼神，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你的账，朕自会慢慢跟你算。”
“没问题！”苏满满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儿豪气，膝盖用力就想站起来，起到一半想起还在“请罪”，又讪讪地跪了回去，但脖子还是梗着的，“我既然敢回宫，就不怕你罚！但是——”
她话锋一转，伸手指了指旁边跪得笔直的战守瑜，语气变得理直气壮，“你不能治他的罪。他是被我‘下药’后挟持回宫的，可谓是身心重创，怎么也得算‘工伤’了。陛下您非但不能罚，还得赏。至少给些慰问金，还得赏些吃的喝的，让他压压惊，补补身子之类的。”
跪在旁边的战守瑜，头垂得更低，心中暗道，“苏老板，您这哪里是求情，分明是火上浇油……不罚就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怎么还蹬鼻子上脸，要起了奖赏？这‘工伤’、‘慰问金’又从何说起……”
承禄在门外听得嘴角直抽，这位娘娘的思维，永远如此……清奇。
萧疏临显然也被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言论给噎了一下，气极反笑，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荒谬和无奈。
他盯着苏满满那张写满了“我很有理”的小脸，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苏满满，你倒是……很会为别人打算。”
这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讽。
他目光转向依旧跪得一丝不苟的战守瑜，沉默了片刻。
殿内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就在战守瑜以为自己今日难逃重罚时，却听到头顶传来皇帝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战守瑜。”
“末将在。”
“护送……虽有波折，但人，总算是……安全地带回来了。”
萧疏临的措辞有些艰难，似乎是在努力寻找一个看上去比较公正的理由，“功过相抵。至于‘慰问金’……”
他瞥了一眼正眼巴巴望着他的苏满满，没好气地道，“朕看就不必了，他受的‘惊吓’，怕是千金难赎。”
战守瑜心中巨石落地，忙伏地叩首，“末将，谢主隆恩！”
“耶，谢陛下，陛下英明！”
苏满满立刻欢呼一声，像是得了天大的赏赐，瞬间忘了自己还是“戴罪之身”。她弹跳而起，脸上笑开了花，下意识就要扑上去给萧疏临一个大大的拥抱，以示感谢。
脚下刚动，便被萧疏临一记冰冷的眼神钉在了原地。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的事还没完！
苏满满动作僵住，讪讪地收回了张开的手臂，摸了摸鼻子。
萧疏临端坐于御座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跪好。”他扬起下颌，带着帝王的威严，沉声道，“朕只是免了他的罪。你的，另算。”
这轻飘飘的“另算”二字，仿佛蕴含着无数尚未降临的“酷刑”，让苏满满刚刚雀跃起来的心又提溜了一下。
她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重新跪了回去，只是这次，腰杆没那么直了，小声嘟囔了一句，“……哦。”
那声音里带着点小委屈，又有点自知理亏的心虚。
战守瑜依旧垂首跪着，感受着微妙又紧绷的气氛。他极其识相地请示，“陛下，末将请旨前往兵部商议迎战北狄事宜。”
萧疏临的目光从苏满满身上冷冷扫过，最终落在战守瑜身上，沉吟一瞬，准了他的请求，“北境军情紧急，你去吧。”
“末将遵旨。”战守瑜利落地叩首，起身，目不斜视，步伐稳健地退出了御书房。
殿门合上的轻响，仿佛是一个信号。
御书房内，只剩下苏满满和萧疏临。
烛火噼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加私密、也更加紧绷的气息。
苏满满跪在原地，低垂着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来自御座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压抑许久的怒火。
她心里的小鼓敲得越来越急。
这下，是真要“慢慢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