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翁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或许是战守瑜叩门的声音沉稳,不像是歹人,又或许是出于庄稼人骨子里的质朴,他回了老婆婆一句,声音也传了出来,“听着动静,不像是闹事的,许是过路的遇到了难处。我去看看,心里也踏实。”
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门边,以及拉开门闩的轻微响动。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一条半尺宽的缝隙。
一张布满皱纹的黝黑脸庞探了出来,双眼带着审视和警惕,上下打量着门外身形挺拔、气质与这乡野格格不入的战守瑜,以及他身后那辆马车。
“这位……军爷?”
老翁迟疑地开口,显然从战守瑜的站姿气度看出了些行伍痕迹,“这么晚了,有事吗?”
他目光里依旧保持着防备,手还扶在门板上,随时准备关门。
战守瑜正要开口,苏满满不知何时也已悄然下车。
她抢先一步,上前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半个身子依偎过去,对着老翁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声音温软:
“老人家,打扰了。我们夫妻二人出门游玩,一时贪看景色,不小心错过了宿头。这荒郊野岭的,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不知能否在您这里行个方便,借宿一晚?”
战守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那声清晰的“夫妻”称呼,弄得浑身骤然一僵。
胳膊被她挽住的地方,隔着几层衣料,都像是瞬间着了火,一股难以言喻的热度“轰”地一下直冲头顶,迅速蔓延至耳根脖颈。
在昏暗的夜色映照下,他那张惯常冷峻的面容,此刻竟透出了大片红晕,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他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又碍于情势不能开口,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苏满满在一旁“表演”,感觉自己一辈子的镇定都要在此刻耗尽了。
“是谁啊,这天寒地冻的?”屋内的老婆婆显然不放心,也披了件厚厚的旧棉袄,跟了出来。
她说着,抬起昏花的老眼,仔细打量了门口这对姿态“亲昵”却明显气氛古怪的年轻男女,又转向自家老头子,疑惑地问,“这是……?”
苏满满反应极快,趁着战守瑜还没回神,右手迅速探入他怀中,也顾不上他虎躯猛地一震。
她摸出一锭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老婆婆手中,笑容更加甜美乖巧:
“麻烦婆婆行个方便,给我们夫妻寻个能遮风避寒的角落就行。” 她说着,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
这对老夫妻的目光在对面那对“小夫妻”身上转了转,相视一笑,眼中露出一丝了然。
老婆婆捏了捏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苏满满那“娇弱”依偎着“夫君”的模样和肚子,脸上立刻堆起了慈祥的笑容:
“哎哟,快请进,快请进。这外面怪冷的,又是有身子的人,可千万冻不得。老头子,还愣着干啥,快去把东边那间空屋子收拾出来。”
老翁也憨厚地笑着侧身让开,“是啊是啊,赶紧进来暖和暖和。”
战守瑜被苏满满暗中掐了一下后,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对着老夫妻僵硬地颔首,“多谢……老人家。”
进了院门,苏满满依旧挎着战守瑜的胳膊,跟着二老往里走,没有一点儿要松开的意思。
战守瑜却浑身不自在,身体不着痕迹地往另一边偏移,试图拉开距离。他趁着迈过门槛时一个轻微的晃动,手臂猛地一抽,总算是挣脱了苏满满的“钳制”。
两人之间瞬间隔开了三尺远的距离。
苏满满白了他一眼,抬手还想捶他两拳,却听那老翁压低了声音,带着些为难对老婆婆嘀咕道,“老婆子,东边那屋子……窗户纸都破了,炕也是凉的,好久没住人了,哪能让人家住啊?还是让他们住北屋吧,咱俩打个地铺将就一宿……”
老婆婆闻言,回头看了看身后这对明显透着古怪的“小夫妻”——女子笑容勉强,男子面色紧绷,两人还离得老远——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对老翁摆了摆手,声音同样压低:
“你懂什么,小两口这是闹别扭了,正是要让他们单独处处才好呢!东屋破点怕啥,冷点怕啥,年轻人火力旺,冻不着!赶紧去生火烧炕!”
老翁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快步朝东屋走去。
苏满满和战守瑜将老两口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苏满满脸上那温婉的笑容差点没挂住,而战守瑜的耳根,刚刚褪下去的红晕,“腾”地一下,又以更汹涌的态势烧了起来。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那老翁进屋去收拾了。
老婆婆则亲热地握着苏满满的手,引她在院中的小木凳上坐下,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慈爱地端详着她,笑道,“丫头,看你这身子,得有五六个月了吧?真是有福气。小两口这是打哪儿来,又是想去哪儿啊?”
苏满满随口应道,“我们从京城来,也没什么特定去处,就是想在附近随意逛逛,散散心。”
“京城来的?”那婆婆眼神倏地一亮,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听说那边近来不太安宁啊,这几天倒也见着些个……”
婆婆话未说完,便被老翁的喊声打断了,“老婆子,别唠了。快去拿床被子来。这炕凉,得多铺盖些。”
“哎,就来。”婆婆扬声应了,拍了拍苏满满的手,暂时止住了话头,起身朝北屋去了。
苏满满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却因她那句未竟之语泛起了嘀咕。
京城不太安宁?她指的是什么?是朝堂之事,还是市井流言?
而且,“这几天倒也见着些个……”见着些什么?是像他们一样南下的行人,还是别的什么?
她忽然觉得,这次南下,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荒村老妇无意间透露的只言片语,像是一块小石子,投入了她原本只是想着如何拖延、如何对抗的心湖,激起了一圈疑虑的涟漪。
战守瑜从东屋出来,脸色已经恢复了沉稳,只是依旧不敢与苏满满对视,沉声道,“屋子收拾好了,可以进去了。”
苏满满站起身,却没有立刻进屋,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轻声问,“战大哥,京城……最近是出了什么事吗?”
战守瑜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眸色深沉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移开目光,语气平淡无波,“臣也不知。夜里风凉,娘娘还是先进屋歇息吧,臣去寻个郎中来看看。”
他说着,转身便走,带着一种想要逃离追问的仓促。
“别去!”
苏满满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声音里隐隐带上了一点哽咽。这荒村野岭的陌生环境,她是真不敢一个人待着。
偏巧这时,那婆婆抱着一床厚厚的铺盖卷儿过来,正好看到苏满满眼圈微红、拉着战守瑜衣袖不让他走的一幕。
老婆婆顿时了然,以为这小两口又吵起来了,忙上前打着圆场,语重心长地劝道:
“哎哟,小伙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媳妇儿还怀着身子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两口子哪有隔夜仇啊。听大娘的,服个软,说两句好话哄哄媳妇儿,天大的事儿也等天亮了再说。这深更半夜的,你还要去哪儿?快,赶紧陪着媳妇儿进屋去,炕上暖和。”
老婆婆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将铺盖塞到战守瑜怀里,还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照做。
战守瑜怀里抱着那床旧棉被,低头看了看苏满满紧紧拽住他衣袖的手,再听着老婆婆连珠炮似的“劝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京城的种种规矩和界限,在这朴素的农家小院里,似乎被这突然的新身份和热心肠的老人家给搅得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