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关大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北地。当郭宴辞的军队押解着俘虏、抬着伤员,浩浩荡荡返回平城时,受到了百姓们近乎狂热的欢迎。
城门内外,人山人海,人头攒动。人们挥舞着简陋的旗帜,敲锣打鼓,箪食壶浆,欢呼声、哭泣声、呐喊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郭督军万岁!”
“北地军威武!”
“为黑山镇死难的乡亲报仇了!”
无数双手伸向队伍,将鸡蛋、面饼、甚至珍藏的腊肉塞到士兵们手中。老人们老泪纵横,孩子们追逐着队伍,眼中充满了崇拜。压抑了两年的悲愤与屈辱,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炽热的情感洪流,奔涌而出。
然而,处于这场狂欢中心的郭宴辞,却无法完全沉浸在这胜利的喜悦中。
他坐在特制的马车里,左肩包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那一枪虽然未伤及要害,但子弹擦着骨头穿过,造成了严重的撕裂伤和失血,军医叮嘱必须静养。
马车外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显得有些模糊和不真实。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战场上的画面——震耳欲聋的炮火,横飞的血肉,士兵们临死前的惨叫,还有那冰冷子弹穿透肩膀时带来的剧痛与濒死感……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手指微微蜷缩,抓住了身下的软垫。
坐在他对面的谭韫航,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递过一方干净的、带着冷冽梅香的手帕。
郭宴辞接过手帕,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我没事。”他声音有些干涩。
谭韫航看着他强撑的模样,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但终究没有多言。
队伍在百姓的簇拥下,缓慢地回到了督军府。
接下来的日子,郭宴辞开始了漫长的养伤和恢复期。
肩上的伤口在军医的精心治疗和谭韫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珍贵药材调理下,愈合得很快。但有些东西,却似乎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他开始失眠。
只要一闭上眼,战场上那些惨烈的景象便会如同噩梦般纠缠着他。炮火的轰鸣、子弹的尖啸、濒死的哀嚎……种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即使偶尔勉强入睡,也极易被一点细微的声响惊醒,醒来时往往心悸不已,冷汗涔涔。
他的脾气也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有时会莫名地烦躁易怒,对前来汇报工作的下属言辞苛刻;有时又会陷入长久的沉默,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对着地图或文件发呆,眼神空洞。
府内上下都察觉到了督军的变化,但无人敢多言,只是做事更加小心翼翼。
唯有谭韫航,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保持距离。他会守在郭宴辞的病房外,直到他入睡;会在郭宴辞因噩梦惊醒时,及时递上一杯温热的安神茶;会在郭宴辞烦躁暴怒时,用平静而清晰的言语,将繁杂的军务梳理得井井有条,无形中化解他的焦躁。
他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些安神的熏香,每晚点在郭宴辞的卧房里。那清冷的、带着一丝药草味的香气,似乎真的能驱散一些梦魇,让郭宴辞获得片刻的安宁。
这晚,郭宴辞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青龙关下,子弹穿透肩膀的剧痛无比真实,而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谭韫航赶来救援的身影,而是对方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韫航!”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寝衣。
“我在这里。”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月光下,谭韫航披着外袍,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显然一直未曾离开。
郭宴辞怔怔地看着他完好无损地坐在那里,心中那股巨大的恐慌才缓缓平息。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谭韫航放在床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谭韫航没有挣脱,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只是梦。”他低声道。
郭宴辞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梦见……你出事了……”
谭韫航拍抚他后背的动作微微一顿,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良久,他才轻声说道:“我不会有事。我说过,会等你,也会一直陪着你。”
这句承诺,比任何良药都更让郭宴辞感到安心。
他抬起头,在朦胧的月光下,看着谭韫航那双沉静如水的凤眼,心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依旧紧紧握着那只微凉的手,仿佛这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谭韫航也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陪着他,直到窗外天际泛起微白。
从那一夜起,郭宴辞的失眠和噩梦似乎减轻了许多。他依旧会梦到战场,但梦中不再只有血腥和死亡,偶尔也会出现一些零碎的、温暖的片段——比如谭韫航递过来的那杯茶,比如那双在黑暗中始终注视着他的、沉静的眼睛。
他知道,战争的创伤或许会伴随他很久,甚至一生。但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他似乎就有了直面这一切的勇气。
他开始更加积极地配合治疗,主动处理政务,甚至在身体稍有好转后,便在谭韫航的陪同下,重新开始进行一些恢复性的锻炼。
他依旧是那个杀伐果决、威震北地的郭督军。但只有他自己和谭韫航知道,在那坚硬的外壳之下,多了一道需要小心呵护的裂痕。
而谭韫航,则成了那道裂痕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粘合剂。
他们的关系,在这场生死考验与战后创伤的相互扶持中,变得更加密不可分。那层名为伦理与身份的薄冰,虽未彻底打破,却已然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纹。
有些情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