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哨的根基刚刚扎下,一道突如其来的军令,如同巨石砸入深潭,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张把总召集麾下所有哨官,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手中捏着一封插着羽毛的紧急文书,声音低沉得吓人:“刚到的消息,曾大帅(曾国藩)亲督各部,合围安庆!长毛伪英王陈玉成率十万众西来,已破霍山,兵锋直指武昌!上峰严令,我等即刻拔营,限期十日,驰援湖北!”
营帐内瞬间哗然!
“十万?我的娘……”
“霍山都丢了?那下一步不就是我们这儿?”
“去湖北?那不是往刀口上撞吗!”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几个哨官脸上蔓延。他们平日里剿匪尚可,真要面对太平军主力,尤其是陈玉成这等名将麾下的百战老贼,未战先怯了三分。
张把总猛地一拍桌子,压下骚动:“慌什么!军令如山!各部立刻回去整顿人马,明日午时,准时开拔!延误者,军法从事!”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领命退出。
陈远走在最后,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历史的车轮似乎并未因他这只小小蝴蝶而改变方向,安庆围城与陈玉成西征,这两件决定天国命运的大事,依旧按照原有的轨迹轰然碰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将是一场何等惨烈的绞肉机。
“陈哨官,留步。”张把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远转身,只见张把总屏退了左右,营帐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陈远,”张把总第一次直呼其名,语气复杂,“你和你手下那些人,熟悉长毛内情。这次驰援湖北,凶险异常,老子……我需要你和你的人,做大军前导,负责侦察探路。”
陈远心下了然。这是要将他们这把“快刀”用在最危险的地方,既是利用,也是考验,或许……还存了几分借刀杀人的心思。
“属下遵命!”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抱拳。乱世之中,危险也往往伴随着机遇。前导侦察虽然凶险,但也意味着更大的自主权和获取情报的先机。
“好!”张把总似乎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若能立功,老子亲自为你向上面请功!”
回到靖安哨营地,陈远立刻召集所有什长以上骨干。当他把驰援湖北、并担任全军前导的消息宣布后,帐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李铁柱、王五等人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恐惧。陈玉成这个名字,对于他们这些从太平军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而言,意味着不可战胜的噩梦。
“去湖北?还…还做前导?”李铁柱声音干涩,“大人,那是去送死啊!英王…陈玉成手下都是百战老贼,我们这点人马…”
“哨官,这分明是拿我们当探路的石子,用完就扔啊!”王五也急了。
陈远没有立刻反驳,他沉默着,让这份恐惧在帐内弥漫片刻。直到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他的反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
“怕陈玉成?当然怕。但你们更该怕的,是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苍白的脸:“铁柱,你当初为什么跟着杀监军跑出来?王五,你在圣兵营里挨过多少鞭子?还有你们几个,”他指向另外几个老广西,“天京城里,那些王爷、侯爷们吃香喝辣,你们家里老小饿死的时候,他们在哪儿?”
一连串的问题,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口,勾起了他们最不愿回忆的惨痛经历。
“什么‘有田同耕,有饭同食’?什么‘天下男子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女子尽是姊妹之群’?”陈远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那是骗鬼的话!现在的天国,早就不是洪教主起兵时的样子了!高层争权夺利,腐化享乐,我们这些底层士卒,不过是他们争权夺利的炮灰!死了,连块裹尸的席子都没有!”
这番话,彻底撕开了那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将太平天国如今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剖开。李铁柱等人攥紧了拳头,呼吸粗重,眼中既有被戳破真相的痛苦,也有积压已久的愤懑。
“我们再也不想回去当那种炮灰了!”一个什长低吼道。
“对!死也不回去!”
见情绪已被调动,陈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具煽动性:“不想回去?那就得往前看!看清楚我们现在脚下是哪条路!”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摇曳:“湘军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是杀出来的生路!张把总为什么用我们?因为我们有用!因为我们能打!因为我们熟悉长毛的内情!这就是我们的价值!”
“前导是危险,但危险里藏着什么?藏着军功!藏着白花花的赏银!藏着往上爬的梯子!”陈远的声音带着一种赤裸裸的诱惑,“想想看,若是我们能在湖北立下大功,挫了陈玉成的锋芒!到时候,谁还敢说我们是降卒?谁还敢克扣我们的粮饷?张把总得把我们供起来!上面的大人物会记住靖安哨的名字!银子、田地、官职……哪一样不会滚滚而来?”
他描绘的前景,简单、粗暴,却直击这些乱世求存者内心最原始的欲望。
“我们是降卒出身,底子不干净,所以才更需要拿命去拼,拿功劳来洗!”陈远环视众人,眼神灼灼,“这一仗,打好了,我们就是功臣,是英雄!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打不好,或者当逃兵,那就不用陈玉成动手,湘军的军法就能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是当功臣,享富贵,还是当逃兵,变枯骨,你们自己选!”
“跟着大人,拼了!”李铁柱第一个血红着眼睛吼道,他被陈远描绘的“洗白”和“富贵”彻底点燃了。
“拼了!挣个前程!”
“总比回去当窝囊废强!”
帐内的气氛瞬间从绝望恐慌转向一种破釜沉舟的狂热。
陈远知道,火候到了。他不再多言,立刻下达一连串命令,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条理:
“铁柱,立刻清点所有装备粮秣,按极限标准准备!”
“王五,你的人全部撒出去,我要通往湖北所有路径的详细情报,尤其是适合大军行进和可能设伏的地点,给你两天时间!”
“赵老根,整顿军纪,非常时期,有敢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杀!”
“其余人等,检查兵器马匹,随时待命!”
“是!”众人轰然应诺,声音里带着一股狠劲,转身快步离去执行命令。
陈远独自留在帐中,听着外面骤然沸腾起来的营地,缓缓坐回椅中。窗外的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理想与批判,现实与利益。他刚刚完成了一次危险的走钢丝,用幻灭和欲望,暂时将这支队伍绑上了他的战车。
车轮已经启动,驶向那片名为湖北的血色漩涡。他这只蝴蝶,能否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不仅保全自身,更攫取到足够的力量?
他轻轻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