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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溪水像无数根细针扎进骨头缝里,姬岩趴在浅滩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溪水刺鼻的腥甜和泥土的味道。那股几乎烧穿他理智的邪火,终于被这刺骨的寒凉和元宝不要命般倾泻的灰白光芒强行摁了下去,只余下阵阵虚脱的疲软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牙关都在打颤。更难受的是脑海里翻腾的尴尬和懊悔,比这溪水还冷。

“呜……”元宝趴在他湿透的背上,小小的身体光芒黯淡到了极点,像风中残烛,传递过来的意念也断断续续,“累…果子…坏…阿岩…笨…”

小家伙累坏了,连指责都透着有气无力。

姬岩撑着胳膊,哆哆嗦嗦地从水里爬起来,浑身湿透,单薄的兽皮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冷风一吹,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根本不敢去看阿桑的方向,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水汽的寒意:“对…对不住,阿桑…那鬼果子…是我大意了。”

溪边的大石旁,阿桑抱着膝盖缩在那里,火红的头发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听到姬岩的话,她飞快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撞上姬岩带着狼狈歉意的目光,又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了下去。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似乎又有些回潮,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几乎被溪流声盖过:“没…没事的,岩大哥,你…没事就好。” 她把脸埋得更低了些,下巴抵着膝盖,只露出一点发红的耳尖。

气氛凝滞得如同凝固的胶,只有溪水哗哗冲刷着黑色卵石的声音,单调而清晰。那锅惹火的鱼汤还在石灶里冒着最后一点热气,浓郁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讽刺。奶白的汤里,那些煮成半透明紫水晶般的浆果块,显得格外刺眼。

姬岩走过去,沉默地一脚踹翻了石锅。滚烫的汤水泼洒在冰冷的溪边黑泥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股混合着鲜香和奇异甜香的雾气,旋即又被冷风吹散。他拿起水囊,狠狠灌了几口冰冷的溪水,试图浇灭身体里残余的那一丝不安分的燥热和舌尖挥之不去的麻痹感。

“收拾东西,天快亮了。”姬岩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听起来有些干涩。他率先背起沉重的行囊,动作利落,仿佛刚才那场失控从未发生,只是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一丝残余的紧绷。

阿桑默默起身,小心地护着胸前吊着的断臂,另一只手麻利地卷起地上的皮垫。元宝有气无力地滚到姬岩脚边,被姬岩弯腰捞起,放在自己肩头。小家伙软绵绵地趴着,光芒微弱,像个随时会熄灭的灰白小绒球。

天色果然透出了鱼肚白。山谷上空那层压抑的、灰红色的厚重雾气,被一种更柔和、更稀薄的灰白晨光所渗透、驱赶,如同破旧的棉絮被渐渐撕开缝隙。视野变得清晰了许多,两侧陡峭的黑色石壁不再只是模糊的轮廓,显露出刀劈斧凿般的嶙峋肌理。谷底这条清澈的山溪,在渐明的天光下,越发显得活泼透亮,哗啦啦地奔向未知的东南方。

姬岩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冽空气,胸口的沉闷感似乎也被这晨光驱散了不少。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块温润的坤卦板子紧贴着皮肤,传递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的脉动,方向依旧坚定地指向东南。

“走!”

三人再次启程,沿着溪流冲刷出的狭窄谷地向下游走去。昨夜的疲惫和惊魂尚未完全消退,又被那诡异的浆果折腾了一番,脚步都显得有些虚浮沉重。脚下的路比谷口开阔处更难走,溪水冲刷出的鹅卵石布满青苔,滑溜异常,踩上去要格外小心。嶙峋的黑石从两侧挤压过来,有时需要侧身才能通过,湿冷的岩壁蹭着肩膀,留下深色的水痕。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狭窄的溪谷终于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溪流在这里汇入了一条更为宽阔、水流平缓的河道。河道两岸不再是逼仄的石壁,而是起伏的丘陵。土质是深褐色,夹杂着大量黑色的碎石。植被稀疏,只有一些低矮、叶片肥厚呈暗绿色的荆棘丛,顽强地扎根在贫瘠的土壤里,枝干扭曲虬结,布满了尖刺。偶尔能看到一两株形状怪异、树皮如鳞片般剥落的枯树,孤零零地杵在坡顶,像沉默的哨兵。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水汽、泥土和某种淡淡腐朽根茎的味道。天空依旧是那种灰蒙蒙的色调,但比峡谷上方明亮了许多,能清晰地看到厚重的云层缓慢地流动。远处,丘陵的轮廓在薄雾中起伏,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灰白的天空融为一体,显得苍茫而荒凉。

“望中犹记,路迢迢…”姬岩望着这片广袤而陌生的荒凉丘陵,一句残存的诗句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漂泊感。这蛮荒大地,无边无际,自己这异乡之魂,究竟要走到何处?

元宝在他肩头似乎恢复了一点元气,光芒亮了一点点,传递来一丝好奇的情绪,小脑袋转动着,打量着这片新环境。

“沿着河岸走,应该能避开些难缠的泥沼。”姬岩指了指河岸旁相对干燥坚实的黑土带。宽阔的河面水流浑浊,泛着土黄色,偶尔能看到巨大的、朽木般的黑影在深水处缓缓滑过,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没人想试试这河水的深浅。

河岸的黑土踩上去还算硬实,但走久了,脚底板依旧被碎石硌得生疼。日头渐渐升高,穿透灰蒙蒙的云层,投下微弱而带着温度的光斑。空气变得闷热起来,汗水混着昨夜沾染的泥污,黏腻地糊在身上,让人浑身不自在。阿桑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断臂处的皮绳勒在肩上,随着脚步摩擦,脸色比早晨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停下歇会。”姬岩看到前方河边有一块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得圆润的黑色卧牛石,果断说道。

阿桑几乎是立刻靠在了石头阴凉的一面,滑坐下去,大口喘息着,用仅剩的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眼神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元宝也蔫蔫地从姬岩肩头滚落,趴在阿桑腿边的阴影里,小肚子起伏着,光芒又黯淡下去。

姬岩卸下行囊,走到河边,捧起浑浊的河水洗了把脸。水带着一股土腥味,但多少能带走一些燥热。他拿出水囊灌满水,又掏出最后几颗干瘪的地火椒,递了一颗给阿桑:“嚼嚼,提提神。”

阿桑接过,塞进嘴里,熟悉的辛辣感瞬间在口腔炸开,刺激得她精神一振,长长呼出一口带着辣味的热气。姬岩自己也嚼了一颗,火辣的感觉顺着喉咙烧下去,暂时压下了身体的沉重和心里的烦躁。

他目光扫过河岸边的荆棘丛,希望能找到点能入口的东西。几丛挂着零星干瘪小浆果的低矮灌木引起了他的注意,果子只有小指头大小,颜色是黯淡的灰褐色。

“元宝,看看那个。”姬岩指了指。

元宝懒洋洋地抬起头,一道微弱的灰白光芒扫过去,片刻后传递回意念:“没毒…干…难吃…像嚼石头…”

姬岩扯了几串下来。果然,果子又干又硬,几乎没有汁水,味道寡淡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干草涩味,确实难以下咽。但聊胜于无。他把果子分给阿桑一些,两人默默咀嚼着,如同嚼蜡。元宝对这东西毫无兴趣,把小脑袋扭到了一边。

短暂的休整后,三人再次上路。午后的阳光似乎更毒辣了些,闷热感如同蒸笼。脚下的黑土地在日晒下蒸腾起隐约的热浪,扭曲着远处的景物。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阿桑的嘴唇有些干裂起皮,脚步越来越沉,有好几次差点被脚下的碎石绊倒。

姬岩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处是兽皮衣下异常滚烫的温度。“阿桑?”他心头一紧。

阿桑晃了晃脑袋,努力想站稳,声音带着虚弱的沙哑:“没…没事,岩大哥…就是有点…晕…”

姬岩立刻停下,强硬地把她按坐在一块稍大的石头上。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她吊在胸前的断臂。断口处的皮绳勒得太紧,加上闷热出汗,边缘的皮肤已经磨得通红,隐隐有些肿胀发烫的迹象。

“皮绳松了。”姬岩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解开皮绳结。阿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断臂处被汗水浸透的粗布下,露出的皮肤果然又红又肿。

“得重新处理一下。”姬岩从行囊里翻出最后一点干净的、吸水性强的净苔(幸好之前采了一些没全用完),又从水囊里倒出一点水浸湿,小心地敷在阿桑红肿的断臂处。清凉感渗入,阿桑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发出一声微弱的喟叹。

“呜…”元宝凑过来,纯净的灰白光芒笼罩住阿桑的断臂伤口处。光芒虽然微弱,但持续而稳定地渗透进去,那股灼热的胀痛感似乎真的减轻了许多。阿桑感激地摸了摸元宝的小脑袋,小家伙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姬岩重新用干净的兽皮条(撕下内衬)仔细地、松紧适当地将断臂重新包扎固定好,避开了红肿的区域。“忍一忍,就快到了。”他看着阿桑苍白的小脸,沉声道。胸口的坤卦板子,此刻的脉动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急促,像一颗被捂热的心脏在跳动,方向直指前方那片丘陵的深处。

阿桑咬着牙点点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倔强的光。

重新上路,速度更慢了。姬岩几乎分担了阿桑身上大部分的负重,一手搀扶着她。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黑石碎土上,深一脚浅一脚。元宝趴在姬岩另一个肩头,努力散发着光芒,驱散着三人周围可能潜藏的、喜好阴暗潮湿的微小毒虫。

丘陵连绵,仿佛没有尽头。翻过一道缓坡,又是一道几乎相同的缓坡。景色单调得令人绝望。只有胸口的坤卦板子那持续不断的脉动和指引,是这荒凉天地间唯一的坐标。

日头渐渐西斜,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疲惫地投射在褐色的土地上。就在姬岩怀疑这板子是否出了错时,翻过一道格外高耸的土坡,眼前的景象终于变了。

坡下是一个巨大的、碗状的下陷地带。这里的地貌极其古怪,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砸过,又或是被天火焚烧过。大片大片的土地呈现出一种琉璃般的暗红色和焦黑色,寸草不生,光滑得如同凝固的熔岩。在这片焦土的中心,矗立着一些东西。

是石柱。

或者说,是巨大石柱的残骸。

它们东倒西歪,有的拦腰折断,有的深深插入焦土,只露出小半截布满风蚀痕迹的柱身。这些石柱异常粗大,即使残破了,也能想象出它们昔日完整时的宏伟。柱身是一种深沉如墨的黑色,上面似乎曾经雕刻着极其繁复的纹路,但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岁月和摧残,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深浅不一的沟壑和坑洼,在夕阳余晖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最引人注目的,是这片焦土遗迹的中心位置。那里矗立着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基座,同样由那种墨黑的巨石垒成。基座之上,并非完整的建筑,而是一块巨大的、断裂的黑色石碑。石碑只剩下半截,断裂处犬牙交错,斜斜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碑面上,隐约可见一些巨大的、古拙的刻痕,深深刻入石质内部。

姬岩胸口的坤卦板子,就在此刻猛地一震!一股灼热感瞬间传遍全身,仿佛与那断碑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共鸣!板子本身也发出低沉的嗡鸣,震得他胸骨都在微微发麻,那指向东南的牵引力,笔直地落在那半截断碑之上!

“到了!”姬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疲惫到极点后骤然放松的沙哑,更是终于抵达目标地的激动。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搀扶着阿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下土坡,朝着那片焦土中心的断碑奔去。

“呜哇!”元宝在他肩头突然急促地叫了一声,小爪子用力拍打他的脖子。然而太迟了!

姬岩的脚踩在焦土边缘一块看似坚实的琉璃状地面上,那东西却脆得像层薄冰,毫无征兆地碎裂塌陷下去!姬岩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连带着搀扶的阿桑一起,惊呼着向前扑倒!

噗通!噗通!

两人狼狈不堪地摔在焦硬滚烫的地面上,扬起一片暗红色的尘土。沉重的行囊砸在姬岩背上,差点让他背过气去。

“呜…呜哇!噗嗤——!”元宝轻盈地跳落在旁边一块完好的石头上,纯净的灰白光芒急促闪烁,传递过来的意念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笨!阿岩!眼瞎!平地…摔跤!羞羞!”

小家伙甚至模拟出了一种类似人类嗤笑的精神波动,在姬岩混乱的脑海里回荡。

姬岩灰头土脸地撑起身子,吐掉嘴里的尘土,胸口被坤卦板子震得发麻,屁股和手肘被烫得生疼,听着元宝那“噗嗤噗嗤”的耻笑,再看看旁边同样摔得发懵、小脸沾满红土的阿桑,一股强烈的窘迫感涌了上来。

“闭嘴,小东西!”姬岩恼羞成怒地低吼了一句,挣扎着想站起来。阿桑也忍着痛,用独臂撑地,想要起身。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狼狈不堪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劫后余生又啼笑皆非的无奈。

夕阳的余晖,将这片焦黑的遗迹染上了一层暗淡的金红。巨大的断碑沉默地矗立在不远处,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刚从地上爬起、灰头土脸的两人,和旁边那只光芒闪烁、仿佛还在无声“嗤嗤”笑着的小兽。坤卦板子在姬岩怀里持续地嗡鸣、发热,与那断碑遥相呼应。漫长而艰险的跋涉,终于在此刻抵达了终点,以一场狼狈的平地摔作为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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