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沉地笼罩着整座皇城。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却驱不散空气中凝滞的寒意。
“陛下，儿臣……有罪。”
二皇子轩辕珏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身形比往日消瘦了许多，曾经的意气风发被一层浓重的阴郁所取代。接连的打击几乎摧毁了他所有的骄傲，此刻的他，像一只斗败的孤狼，收起了所有爪牙，只剩下满眼的悲戚与“忠诚”。
宝座之上，天启皇帝轩辕宏正手持朱笔批阅奏折，他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哦？你有何罪啊？”
这般轻描淡写的态度，比雷霆震怒更让人心惊。
轩辕珏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儿臣有罪，在于识人不明，治下不严，以致朝局动荡，累及父皇忧心。儿臣更……更有罪于，明知朝有隐患，却因一己之私，未能及早上奏。”
这句话终于让轩辕宏停下了笔。他缓缓抬起眼，那双阅尽千帆、深邃如渊的眸子落在轩辕珏身上，带着审视的锐利：“朝有隐患？说来听听。”
轩辕珏心中一凛，知道机会来了。他没有立刻攻讦任何人，而是换上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沉痛表情：“父皇，太子被废，朝堂之上看似清明，实则暗流更胜往昔。慧安县主所立之清吏司，权柄之重，亘古未有，诚然为我天启剔除了诸多贪官污吏，乃是大功一件。”
他先是极力肯定洛云曦的功劳，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然则，”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诉说一个惊天秘密，“权力猛兽，一旦出笼，若无枷锁，终将反噬其主。清吏司只向县主一人负责，风、雷、山三部，如臂使指，可监察百官，可密折专奏……这已然是国中之国！”
轩辕宏眼神微凝，却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况且，”轩辕珏的语速加快，情绪也激动起来，“四弟……四弟他近来与慧安县主过从甚密，庆功夜宴，满城皆知。一个是手握重兵、深得军心的皇子，一个是权倾朝野、令百官畏惧的司主。他们二人若是联手……父皇，当年太子哥哥是何等权势？可他手中，也未曾有过清吏司这般锋利的刀啊！”
他没有说洛云曦和轩辕琅要谋反，只是将事实摆出来，将最可怕的可能引而不发。
这番话如同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了帝王最多疑、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轩辕宏依旧面无表情，但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龙纹玉扳指。这是他深入思考时习惯性的动作。
一个无法被有效制衡的强权机构，一个与这机构关系密切、且同样在崛起的皇子。这两者加在一起，会催生出怎样的怪物？
他自己就是玩弄权术的顶尖高手，又岂会不知其中的凶险？太子轩辕曜的倒台，正是因为其权力过度膨胀，动了皇权的根基。如今，他亲手缔造的清吏司，似乎也正走上这条老路，甚至……比当初的东宫威胁更大。
“四皇子仁厚，慧安县主忠勇，儿臣绝非构陷。”轩辕珏再次叩首，声泪俱下，“儿臣只是……只是不愿看到我天启江山，再起波澜。为君分忧，乃人子本分。若父皇觉得儿臣危言耸听，儿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他将一切都归结于“忠心”与“忧虑”。
御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轩辕宏淡漠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你的忠心，朕知道了。此事，朕自有决断。退下吧。”
“儿臣告退。”
轩辕珏如蒙大赦，恭敬地行礼后，躬着身子，一步步退出了御书房。当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的那一刻，他始终低垂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阴冷而得意的笑容。
他知道，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而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一旦怀疑生根，就再也无法拔除。
轩辕珏走后，御书房内安静得可怕。
轩辕宏缓缓从宝座上起身，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遥望着深邃的夜空。
老二的话，他信了几分？
或许三分，或许五分。他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秉性，此刻的“忠言”不过是穷途末路的撕咬。但撕咬是否致命，不在于犬牙是否锋利，而在于是否咬在了要害上。
无疑，轩辕珏咬对了地方。
清吏司是柄好刀，太过锋利，以至于让他这个铸刀人，都感到了一丝寒意。洛云曦更是个好执刀人，太过聪慧，以至于让他这个君主，都无法完全看透。
他需要这把刀为他扫清障碍，但绝不允许这把刀拥有自己的思想，更不允许它和某位皇子走得太近，威胁到他一手建立的权力平衡。
“平衡，才是帝王之术的精髓……”轩辕宏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决然。
敲打，是必须的。
制衡，更是刻不容缓。
他不会废了清吏司，因为这把刀还有大用。但他要在刀柄上，再牢牢地加上一道锁。
“来人。”他沉声唤道。
大太监福安如鬼魅般悄然滑至他身后：“奴才在。”
“传朕旨意。”轩辕宏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着吏部尚书协同宗人府，为清吏司择一‘监察副使’，官拜正四品，即日上任。”
福安浑身一震，立刻明白了这道旨意的分量。
这哪里是择选副手，分明是派去一个“监官”！
“另，”轩辕宏顿了顿，补充道，“此人需……刚正不阿，忠君体国，不畏强权。”
“奴才……遵旨。”福安深深地垂下头，将皇帝那双冰冷的眸子隔绝在视线之外。
……
三日后，清吏司衙门。
洛云曦正在审查一份关于江南盐运的密卷，眉头紧锁。北境战事吃紧，粮草军饷耗费巨大，而江南盐运作为国库的重要来源，却频频出现账目亏空，其中的猫腻，不言而喻。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名雷部校尉快步入内，神色凝重地禀报：“司主，宫里来人了，是福安大总管亲临，传达陛下口谕。”
洛云曦心中咯噔一下。
福安亲自前来，绝非小事。
她迅速整理好仪容，率领清吏司一众主官来到正堂。
只见福安手持一卷明黄圣旨，立于堂中，脸上挂着一贯的、谦卑而疏远的笑容。
“慧安县主，接旨吧。”
“臣女洛云曦，接旨。”
洛云曦率众人跪下，心中已是波澜起伏。
福安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清吏司司主洛云曦，屡破大案，功勋卓着，朕心甚慰。然清吏司事务繁杂，司主一人恐劳心劳力，有伤圣体。特旨，为分其忧，设‘监察副使’一职，辅佐司主，监察内外。副使人选，朕已属意刑部右侍郎，卫峥。此人刚正廉明，执法如山，望尔等君臣一心，同理公务，钦此。”
卫峥！
听到这个名字，洛云-曦的瞳孔骤然一缩。
满堂死寂。清吏司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喜悦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凝重。
谁不知道，刑部右侍郎卫峥，是朝中有名的“铁面判官”，更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孤臣，除了皇帝，谁的账也不买。
这哪里是“辅佐”，这分明是悬在清吏司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洛云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她缓缓叩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臣女，领旨谢恩。”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皇帝的敲打如期而至，这盘棋，变得愈发凶险难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