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雪是后半夜开始下的。林砚被窗棂上的响动惊醒时，守拙园的青瓦已经覆了层白绒，像谁给老宅子盖了床松松软软的棉絮。他披衣起身，工坊的方向隐约有微光，推开门才发现，苏二叔正蹲在知味亭下，给那些交错的榫卯结构裹草绳。
二伯怎么起这么早？林砚踩着薄雪走过去，脚下发出的轻响，像踩碎了冻住的时光。
苏二叔回头笑了，呼出的白气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凝成霜：老规矩，冬至给木头穿棉袄他手里的草绳在卯眼里绕了三圈，系了个结实的鲁班结你爷爷说，木头跟人一样，天冷了会缩，不裹严实点，开春就容易裂。亭柱上的已经裹好了，草绳间露出的木纹泛着深褐色，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
林砚接过另一捆草绳，指尖触到冰凉的木头时，突然想起刚入赘那年的冬至。也是这样的雪天，他笨手笨脚地学裹草绳，把十字榫缠成了乱麻，苏爷爷就握着他的手，一遍遍教顺木纹绕，逆纹路紧，草屑落在两人的肩头，像撒了把碎银。
棂溪在厨房炖了羊肉汤。苏二叔拍掉手上的草屑，往工坊瞥了眼，阿明那小子，天不亮就爬起来，说要给叙利亚的小朋友做雪地木马，非说加了防滑榫才能在雪地里跑。
林砚刚走到工坊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推开门，阿明正趴在工作台前，鼻尖几乎贴在木头上，手里的小刻刀在松木上凿着细密的齿痕。孩子的棉鞋沾着雪，裤脚都湿了，却浑然不觉，额头上还冒着热气，在灯光下凝成小水珠。
怎么不开取暖器？林砚摸了摸孩子的耳朵，冻得像两块红玛瑙。
阿明头也不抬地嘟囔：莱拉说那边没有暖气，我也不能开，这样做出来的木马才知道冷是什么滋味。他举着木块给林砚看，马腿底部的防滑齿歪歪扭扭，却凿得很深，爸，你看这齿够不够尖？会不会扎到阿米娜的手？
林砚拿起木块，指尖抚过那些稚嫩的刻痕。松木的纹理里还嵌着细小的冰粒，是孩子从院里的雪堆里埋了一夜的冰藏木，说这样能让木头更结实。尖了点。他拿起砂纸，轻轻磨着齿尖，咱们做玩具，不是要多厉害，是要让人拿着舒服。
阿明看着父亲的动作，突然红了眼眶：我做不好......他把刻刀往桌上一摔，眼泪砸在木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阿米娜的木马断了腿，莱拉说她哭了好久，我想做个最结实的......
林砚放下砂纸，从工具箱里找出块老榆木——这是去年修老宅时拆下来的门槛料，木质坚硬，带着岁月的包浆。你看这木头。他用刻刀在木头上划了道线，老木头性子倔，得慢慢跟它说话。你急，它就跟你较劲；你静下心，它就听你的。
阿明抽着鼻子，看着林砚的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刀刃像条灵活的鱼，转眼就刻出个圆润的防滑榫为什么你的刀不会滑？孩子小声问。
因为我知道它想往哪走。林砚把刻刀递给孩子，握住他的小手，就像你跟同学说话，得听清楚人家想说什么，不能只顾着自己说。两人的手一起移动，刻刀在木头上留下均匀的痕迹，像串小小的脚印。
这时苏棂溪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摆着三碗羊肉汤，碗沿的热气裹着姜香漫过来。先暖暖身子。她把一碗推到阿明面前，汤里卧着两个荷包蛋，莱拉发视频了，说难民营的雪下得比咱们这儿还大，孩子们正用咱们寄去的木片堆雪人呢，雪人鼻子用的是木马的备用零件。
阿明的眼睛立刻亮了，捧着碗汤小口喝着，突然想起什么：我要在木马肚子里藏块暖宝宝！他放下碗就往储藏室跑，回来时举着包暖宝宝，包装上的小熊图案已经被他画成了老虎，这样阿米娜摸木马的时候，就知道我们在给她取暖。
林砚看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在木马腹部凿出个，把暖宝宝塞进去，又用木片封好，动作里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棂照进来，在孩子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幅流动的画。
二伯，你看这锁温榫成不成？林砚喊来苏二叔，指着木马背上的凹槽，我在里面垫了层绒布，再用木片盖住，热气跑不了，又不会烫着手。
苏二叔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转身往家走，回来时手里捧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二十双棉手套，针脚细密，指尖都绣着小小的老虎头。王奶奶连夜做的。他把手套递给林砚，老太太说，孩子们光有暖和的木马不行，还得有暖和的手套才敢在雪地里玩。
手套的掌心绣着防滑纹，用的是苏奶奶传下来的千层底针法，摸上去像蜂巢的纹理。林砚拿起一双，指尖触到里面的绒毛，突然想起王奶奶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做针线活而变形，却能绣出这么精巧的图案。
张叔来了！阿明突然指着窗外。张叔背着个麻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麻袋上还印着救济粮的字样。他的棉袄敞开着，露出里面打补丁的毛衣，呼出的白气在胡子上凝成霜。
给孩子们找了点好东西！张叔把麻袋往地上一放，倒出一堆五颜六色的碎布，服装厂的下脚料，我挑了些厚实的，能给木马做件棉外套他捡起块红色的灯芯绒，在木马上比划着，你看这颜色，多精神，在雪地里一眼就能看见。
李婶也踩着雪来了，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刚蒸的红糖馒头。先垫垫肚子！她往阿明手里塞了个馒头，热气烫得孩子直换手，我家小宝说要学做马尾巴，非让我把他的毛线团带来，说要做最长的那种。
工坊里渐渐热闹起来。张叔用碎布给木马缝，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很结实；李婶给马尾巴缠毛线，红的绿的绕在一起，像朵开在冬天的花；苏二叔则在木马的耳朵里嵌上小铃铛，一动就响，说这样孩子们在雪地里玩也不会走丢。
林砚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苏奶奶说的：好木头不挑环境，在哪儿都能生根；好心人不挑远近，对谁都能上心。他拿起阿明做的第一只歪脖子木马，马腿上的防滑榫虽然歪了，却凿得格外深，像孩子那颗急着要传递温暖的心。
傍晚时，三十七个雪地木马整齐地摆在工坊里。每只木马都穿着灯芯绒外套，戴着棉手套，肚子里藏着暖宝宝，马尾巴上的毛线在风中轻轻摇晃。阿明给每只木马系上红布条，说这是平安符，能保佑它们顺利到达叙利亚。
莱拉的视频！苏棂溪举起手机，屏幕里，难民营的孩子们正围着篝火唱歌，雪落在他们的头发上，像撒了把星星。莱拉举着手机转圈，让他们看孩子们用积雪堆的木马头雪人，雪人怀里还抱着那只断了腿的旧木马。
我们有新木马了！阿明举着手机大喊，把镜头对准工坊里的木马，有暖和的外套，还有会响的铃铛！
屏幕里的孩子们突然欢呼起来，阿米娜挤到镜头前，举着只用碎布拼的小马，马身上用炭笔写着。女孩的手指冻得通红，却紧紧抱着小马，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
林砚看着那些稚嫩的笑脸，突然觉得这漫天风雪都变得温柔。他拿起一只木马，轻轻晃动，铃铛的声混着远处的歌声，像支跨越山海的童谣。等雪停了，咱们就寄出去。他对阿明说，让这些木马带着守拙园的温度，在叙利亚的雪地里跑起来。
阿明把自己做的歪脖子木马放在最上面，马背上用红漆写着阿明牌，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笑脸。这样阿米娜就知道哪个是我做的了。孩子的小手在木头上轻轻拍了拍，像在跟老朋友告别。
深夜的工坊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工作台的灯还亮着。林砚给最后一只木马检查防滑榫，苏棂溪在旁边缝补孩子们扯破的棉手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依偎着，像幅温暖的剪影。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知味亭的草绳上，簌簌作响，像无数个温柔的约定。
林砚突然想起苏爷爷说过的话：真正的榫卯，不在木头里，在人心里。他看着那些静静待在角落里的木马，突然明白，所谓温暖，从来不是多厚实的棉袄，多滚烫的汤羹，是有人愿意为素不相识的人，在寒夜里凿出一个又一个暖心卯，让每一份牵挂都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雪停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林砚推开工坊的门，守拙园的雪地上印着串串脚印，从工坊一直延伸到村口的邮筒。那些脚印深浅不一，是张叔的大脚印，李婶的小脚印，还有阿明蹦蹦跳跳的小脚印，像串歪歪扭扭的连接榫，把每个人的心都连在了一起。
他知道，当这些木马跨越山海，落在叙利亚的雪地里时，阿米娜和她的小伙伴们摸到的，不只是木头的温度，还有守拙园的阳光，灶台的烟火，以及无数个普通人用真心凿出的——永不结冰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