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晟下颌隐隐绷紧,垂眸不语,一旁的文氏强撑出温婉恭顺的笑,堪堪将那令人窒息的话头遮掩过去。
所幸太后并未多言,褪下一只羊脂玉镯赏给她,便挥手让人退下。
大殿另一侧,绣屏之后,谢清予指尖闲闲搭着酒杯,极轻地嗤了一声。
一个疑有断袖之癖的人被当众“关切”子嗣,脸色想必十分精彩才是。
太后倒是无意敲打,转而便召了谢涔音与崔颢上前。
对皇帝这第一个长成的公主,她终究多了几分真心疼爱,温言厚赏一番,才让两人退下。
随后,她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似是不知近日风波,随口问:“今日家宴,怎不见老七?”
皇后执杯的手微滞,眼风掠过身侧的皇帝。
见他垂眸捻着碧玉扳指,无意开口,才扬起温婉笑意接话:“母后,老七大婚在即,近来心性浮躁,行事屡有欠妥,陛下命他在府中静心养性,今日便不曾召他入宫。”
殿内觥筹交错声渐低。
半晌,太后抬眼看向皇帝,语气陈暮倦怠:“母后年纪大了,就图个儿孙绕膝,热闹。皇帝,孩子们若有错,罚过便罢。”
太后年逾六十,一生育三子一女,如今唯余皇帝。另两子皆殁于夺嫡之争,令她饱尝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
这些年她退居佛堂,早已不过问世事,只是元后早逝,继后无子,后宫前朝,人心浮动。
她半身入土,实不忍孙辈再蹈覆辙,走上骨肉相残旧路。明知不宜插手,却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皇帝垂着眼,嘴角扯出一抹难辨的笑,应道:“母后说的是,本该是祭告先祖的和满之日,若非宸王有恙,有安安在,母后必能更为开怀。”
他这话,是将敲打谢禩的缘由摆上了台面。
漳县刺杀是否他所为并非关键,宸王益州之行也不止遇险一次。
他的儿子们……为这把龙椅,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犹如毒刺狠狠扎进他心窝。
更让他不愿承认的是,自己如今的权衡思虑,竟越来越像当年的先皇。
太后看他神色,终是无可奈何,由宫人搀扶着起身,叹息道:“罢了,这把老骨头精神不济,便先回宫歇着了。”
众人忙起身恭送。
殿内歌舞依旧,乐曲靡靡。
皇帝默然独饮两杯,倏地将酒杯重重一搁,起身拂袖而去。
气氛一时沉凝。
皇后袖中指尖攥紧又松,端起笑意:“陛下操劳国事,先行回宫。诸位不必拘礼,尽兴便是。”
然席间众人目光游离,言谈间小心翼翼。
皇后强撑了片刻,终是意兴阑珊,未几便宣布散宴。
众人恭送凤驾后,各怀心思,悄然退去。
宫门处,谢清予与谢涔音简短话别,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时辰尚早,因着寒衣节,长街灯火较往日更盛。街角路口燃着为亡魂送寒衣的纸火堆,跳跃火光映着奔跑笑闹的孩童,为微凉秋夜添了几分人间暖意。
马车辘辘行驶。
谢清予闭目靠壁,花酿后劲不小,加之晨起早,她已有些倦意。
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一阵疾风卷起街边一大团未燃尽的火纸,猛地扑向拉车的骏马!
马匹受惊,扬蹄嘶鸣,在长街横冲直撞!
“啊!”车夫跌下马车,惊恐的喊声与路边百姓的尖叫混杂在一起。
车厢内,谢清予与紫苏被巨力狠狠甩向车壁,后脑肩背撞上硬木,闷痛之下,眼前阵阵发黑。
“公主!”紫苏慌忙压低身子,慌忙扣紧壁上扶手,将谢清予护住。
车外,绥安反应极快,已策马追上,然他即将靠近车厢时,一个稚童不知从何处扑出,直冲他的马前,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他眼神一厉,并未勒马,反而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竟是要从那孩子头顶一跃而过!
千钧一发,一道玄影如鬼魅自屋檐下掠出,脚尖一勾一挑,将那吓呆的孩童险险踢离马蹄。
来人正是龙骨。
纵跃间,她已紧贴一匹惊马背上,拽住缰绳欲制住发狂的畜生,两匹精马互相拉扯,力道骇人,险些将她甩下。
绥安见状,身形掠起,瞬间落于另一匹惊马背上,两人交换眼神,同时手起刀落,斩断连接马车的套索。
骤然失力的车厢轰然侧倾,木料碎裂。
“啊!”谢清予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从倾覆车厢中被抛出。
龙骨欲飞身去接,一枚淬冷光的飞镖却破空而来,直击面门,逼得她旋身闪避。
电光石火间,另一道身影霍然逼近,接住下坠的谢清予,两人一同跌在青石路上,翻滚两圈才卸去劲力。
谢清予摔得钗环散落,云鬓蓬松,她咬紧下唇,右手指骨传来钻心疼痛,正不受控地微颤。
正忍痛间,头顶却传来一声低哑的轻笑。
“殿下,又见面了!”
她霍然抬眸,正撞进朗卓那双含着一丝阴鸷笑意的眼里。
绥安此时已落地,长剑“铮”地出鞘,直指朗卓,眉峰紧拧:“放开殿下!”
随后赶到的公主府护卫迅速散开围住此地,驱散四周越聚越多的百姓。
然无数道或好奇或惊恐的目光,仍从四面八方投来。
朗卓恍若未闻,他一手仍垫在谢清予颈后,另一手环过她的腰肢撑在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怀中之人,语调轻慢又委屈:“殿下对我就这般仇视吗?方才我可是救了您呢!”
他话音未落,龙骨已闪至近前,挟着劲风,一掌直劈他面门!
没想到他竟硬生生以肩头受下这一掌,闷哼一声,顺势将大半重量压在谢清予身上,下巴几乎抵住她的额角。
他抬眸,扫视周围那些影影绰绰的窥探身影,俊秀的脸上笑容愈深,压低声音,气息拂过她耳廓:“殿下您看,这么多人瞧着咱们肌肤相贴,耳鬓厮磨……是不是,别有一番情趣?”
“放肆!”绥安眼中杀机迸现,再不留手,剑锋直取其要害,逼得他不得不翻身应对。
龙骨趁势将谢清予扶起,护在身后。
朗卓武艺算不得出众,数息之间,便被绥安剑势逼得连连后退,最终被剑尖抵在墙角,略显狼狈。
他却浑不在意颈间刺痛,反而挑眉看向面色冰寒的谢清予,笑意邪肆:“众目睽睽,殿下这是想做什么?杀了我么?”
谢清予忍着右手指骨钻心的疼,缓步走到朗卓面前,眸光幽微如霜,冷笑:“朗卓,今时今日,你还敢在本宫面前如此狂妄?我倒想看看,武安侯府究竟有何倚仗!”
她发髻微散,几缕青丝垂落颊边,衣裙沾染零星血迹,却丝毫不减通身威仪。
朗卓闻言,非但不惧,反而低低笑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抬手,看着指节处渗出的殷红血迹,竟伸出舌尖,轻轻将那抹猩红舔去,才垂眸紧紧锁住谢清予:“殿下想错了,我说过……我,随时可以倒戈。”
谢清予眼波沉沉,良久,才冷笑一声:“来人,此人惊扰本宫车驾,意图行刺,给我绑了,立刻押送京兆府!”
朗卓背靠冰冷墙壁,舌尖缓慢滑过唇角,仿佛在回味那丝血腥气,蓦然仰头,放声笑了起来:“殿下,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