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送来的那个小包裹,被春桃和翠儿珍而重之地收在了书案最显眼的位置。那支细巧的羊毫小楷笔、温润的青石砚、带着光泽的油烟墨锭,还有那叠细腻的素白宣纸,以及那本薄薄的描红本子,都成了西跨院里最珍贵的物件。
林曦棠的目光,常常流连在书案上。尤其是那支小毛笔,像一根小小的魔法棒,吸引着她全部的心神。她的小手无数次地伸过去,轻轻抚摸那光滑的笔杆,感受着那微凉的、属于“正式”书画世界的触感。但每次,她都克制住了立刻去抓的冲动。
她知道,春桃和翠儿会担心,更重要的是,主母王氏的话里,强调了“练手腕力气和定力”。她需要证明自己准备好了。
于是,林曦棠的锻炼更加有针对性。她不再只玩小石子,而是让翠儿给她找来一根光滑的、笔直的小木棍,长短粗细都尽量模仿那支小毛笔。
她每天花更多时间,用小手紧紧攥住木棍,悬在空中,模仿执笔的姿态,努力保持稳定。一炷香,两炷香……小胳膊酸了,小手出汗了,她也不轻易放下。
她还让春桃在矮榻上铺开一张普通的草纸(其实是舍不得用那好宣纸),用指尖蘸了清水,在纸上“描画”。指尖划过湿痕,虽无形迹,但她在心里默念着笔画走向,练习着控笔的轨迹。
春桃和翠儿看着林曦棠这股子近乎执拗的认真劲儿,又是心疼又是佩服。
“姑娘,歇歇吧,手该酸了。”春桃常常劝道。
林曦棠只是摇摇头,小脸绷得紧紧的,依旧攥着那根小木棍,小胳膊努力举着。
终于,在拿到新笔砚的第五天午后。林曦棠放下小木棍,自己扶着桌腿,稳稳地走到书案前。她仰起头,看着案上的文房四宝,然后伸出小手,指向那方小小的青石砚,又指了指笔洗里的清水,最后目光坚定地看向春桃。
春桃明白了她的意思。姑娘这是准备好了,要正式“开笔”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和一丝紧张。先用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拭了砚台,然后舀了小半盏清水注入砚池。拿起那块乌黑发亮的油烟墨锭。这一次,她磨得格外用心。手腕稳稳地画着圈,力道均匀,水声轻柔。细腻如膏的墨汁在砚池中晕开,浓黑光亮,带着一股松烟混合着胶质的特殊香气,比之前的松烟墨不知好了多少。
翠儿则小心翼翼地铺开一张崭新的素白宣纸,用镇纸压好两端。又将那本描红本子翻开,放在纸的旁边。
林曦棠被春桃抱到一张特意垫高了的绣墩上坐好。高度正好让她的小手能勉强够到书案边缘。
春桃拿起那支小巧的羊毫笔,用笔尖轻轻蘸了蘸墨汁,又在砚台边缘顺了顺笔锋,去掉多余的墨,这才郑重地递到林曦棠伸出的、微微有些颤抖的小手里。
笔杆入手,比想象中更轻巧些,但那份沉甸甸的“正式感”却压在了林曦棠心头。她的小手努力地、用三根手指攥住了笔杆尾部——这是她观察府里人写字,以及用木棍练习时摸索出来的姿势,虽然远谈不上标准,但却是她目前能做到的最稳的抓握。
笔尖悬在描红本翻开的那一页上方。第一页是三个最简单的字:“一”、“丨”、“丶”。红色的空心字印在米黄色的纸上,清晰端正。
春桃和翠儿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林曦棠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前世握笔的感觉,回忆着这几天用木棍练习的姿势,试图稳住手腕。她的小手因为用力微微发抖,笔尖也跟着轻颤。她看准了那个“一”字的起笔位置,缓缓将笔尖落下。
墨汁接触到雪白宣纸的瞬间,晕开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她心里一紧,手腕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别怕,姑娘,轻轻动……”春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鼓励。
林曦棠定了定神,不再犹豫,手腕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向右移动。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墨痕。然而,婴儿的手腕控制力终究有限,那条横线画得歪歪扭扭,像一条喝醉了酒的蚯蚓,中间还有几处因为手抖而出现的墨疙瘩。粗细不均,起笔和收笔更是糊成一团,完全看不出“横平”的要求。
画完这惨不忍睹的“一”字,林曦棠的小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看着纸上那丑陋的墨痕,小嘴抿得死紧,乌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懊恼。这和前世执笔挥毫的感觉,天差地别!这具身体,还是太弱小了。
春桃和翠儿却激动不已。
“成了!姑娘写出来了!”翠儿小声欢呼。
“是横!是横!”春桃也连连点头,指着那歪扭的墨线,“虽然有点弯,但这就是横!姑娘真棒!”
林曦棠没理会她们的安慰。她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小手腕,然后再次拿起笔,蘸了蘸墨,将目光投向第二个字——“丨”。
这一次,她更加专注。笔尖落在纸上,努力控制着手腕向下拖动。然而,竖线比横线更难控制。笔尖刚往下走了不到一寸,手腕一软,线条猛地歪了出去,变成了一条斜斜的撇。她不甘心,又在旁边重新起笔,结果用力过猛,笔尖戳在纸上,留下一个墨团。
连续两次失败,让林曦棠的小脸绷得更紧了。她放下笔,盯着描红本上那个端正的红色“丨”,又看看自己留下的墨团和斜线,小眉头皱成了疙瘩。她伸出小手,不是去拿笔,而是轻轻抚摸着描红本上那个红色的竖线,指尖沿着笔画的走向滑动,感受着那种“垂直向下”的轨迹。
然后,她再次拿起笔。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落笔,而是将笔尖悬在纸上,小手虚握着,在空中反复做着向下“拉”的动作,似乎在寻找那种垂直发力的感觉。
练了十几下,她才重新将笔尖落在纸上。屏住呼吸,手腕用上暗劲,极其缓慢而坚定地向下拖动。
这一次,线条虽然依旧有些微颤,但大体是垂直向下的!虽然收笔处还是有点不稳,墨色也稍重,但比起之前歪出去的斜线和墨团,已是天壤之别!
“竖!是竖!姑娘画直了!”翠儿激动地指着。
林曦棠看着那条终于有了点“竖”样的墨痕,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很浅,却像乌云裂开透出的第一缕阳光。她没停歇,紧接着去尝试那个“丶”。这个相对简单,她控制着力道,笔尖轻轻点下,再迅速提起,留下一个圆润饱满的小墨点。
三个字描完,纸上一片狼藉:歪扭的横、勉强算直的竖、还算合格的点,还有失败的墨团和斜线。但在春桃和翠儿眼中,这简直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作品!
“姑娘太厉害了!第一次用笔就会写字了!”春桃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纸,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准备等墨干了就好好收起来。
“是啊是啊,比二姑娘当年第一次描红时画得好多了!”翠儿快人快语。
林曦棠却看着那张“墨宝”,小眉头又轻轻蹙了起来。太差了。离她心中的标准,离描红本上那端正的红色字模,都差得太远太远。控笔不稳,力道不均,手腕无力……问题太多了。
她挣扎着从绣墩上下来,走到书案边,又拿起那根光滑的小木棍,紧紧攥住,然后走到房间的空地上,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凭空练习着横画、竖画和点画的运笔动作。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执着和韧劲。
从这一天起,描红成了林曦棠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每天午后,雷打不动,她都要在书案前坐上小半个时辰。
春桃负责磨墨、铺纸、顺笔锋。林曦棠则全神贯注地握着那支小笔,一笔一划地临摹描红本上的字。从最简单的“一”、“丨”、“丶”,到稍复杂的“十”、“口”、“日”。起初依旧是歪歪扭扭,墨迹斑斑,手腕酸得抬不起来。但她从不叫苦,也不气馁。画坏了,就重新铺一张纸,继续画。
她进步的速度是肉眼可见的。手腕的力量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逐渐增强,对笔的控制也越来越稳。
横画渐渐有了“平”的雏形,竖画也越发垂直有力,点画更是能控制得圆润饱满。虽然笔画依旧显得稚嫩笨拙,结构也不够匀称,但那份端正的态度和日益清晰的笔画形态,足以让春桃和翠儿惊叹不已。
她描红的废稿,被春桃仔细地收在一个大匣子里,越堆越高。每一张废稿上的墨痕,都记录着她在这个丹青世界的起点上,一步一个脚印的扎实努力。
墨香初染,笔锋初试,稚嫩的笔画虽显笨拙,却已透出破土而出的韧性与坚定。林府的丹青之路上,属于林曦棠的脚步声,正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