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府征发徭役加固城防的公文,到底还是落到了方家村。
江陵县衙的差人,将手中的公文交给了钱里正之后便快速离去。
很快!
“铛!铛!铛!”
铜锣的敲响声,传遍整个村落。
这一声铜锣,将所有在家的村民全都叫了出来。
方家村就是这样,要么不敲锣,一敲锣就是有大事!有急事!是关乎所有村民利益的事!
里正钱老爷子站在村口的大树旁,扯着嗓子宣读官府的告示,底下原本还算平静的村民顿时炸开了锅。
“啥?服徭役?还是加固江陵城墙?”
“之前不是说安排到秋收之后了吗?怎么现在变卦了?我家的地还没收呢!”
“什么?,这次……这次不准以银抵役!”
“完了完了,这一去怕是得脱层皮啊!往年服过徭役的王老五,回来躺了半年才缓过劲来!那半年,全靠家里的婆娘照顾着!”
当钱里正将告示念完,周围众人皆是愣在了原地。
以往若是摊上徭役,家境尚可的凑点银子,官府自会找人顶替,虽说肉疼,总比去受那非人的折磨强。
可今年这条路,居然被堵死了!
毕竟一人服役,全家遭殃,可不是瞎说的!
去的都是家中的顶梁柱!那顶梁柱要是遭遇不测!一整个家瞬间就垮了!
恐慌和绝望的情绪,迅速在方家村蔓延开来。
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议论声、叹气声、妇孺的低泣声交织在一起。
往日因工坊带来的富足与喜悦,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阴云彻底笼罩。
与此同时,方先公家的堂屋里,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方承薪老爷子端坐上首,脸色铁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愁绪。
下方,他的三个儿子皆坐在堂下。
方先公、方先正、方先明依次坐着,皆是沉默不语,等待着他的开口。
方先正一脸无知。他本来好好在听竹轩读书的,被方先明直接给拉了回来。还说是有急事!
他便和柳公请假,直接跟着方先明回到家中。
刚刚进屋坐下,就见众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看这压抑的氛围,他也知道这事小不了!
这很有可能是关乎家族所有成员的大事,不得不认真对待。
方先正坐直了身躯,准备倾听下文。
方承薪见众人到齐,重重磕了磕烟袋锅子:
“都听到了吧?”
方先正一脸疑惑,“啥都听到啥了?”他才刚回家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众人见方承薪开口,仿佛都知道些什么。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一看众人表情严肃,方先正也转为严肃!
他虽然一无所知!但是这人啊,最重要的就是要合群!
“今年的徭役,轮到咱们五房。官府明令,不准抵钱!”
方先正:“????”
徭役?这事不是狗蛋最近在忙的事情吗?
方承鑫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三个儿子,最终落在方先正身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惜:“虽然先正家前面给了银子,但是按理,这役,该先正去。”
“不行!”老三方先明猛地抬起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急色,“爹!二哥是咱家唯一的读书种子!”
“柳公那样的大儒都说了,他有望中进士!将来是要当官光宗耀祖的!怎么能让他去服徭役?”
“那工地的苦,他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万一磕着碰着,伤了手断了腿,还怎么提笔写字,怎么考科举?咱们方家所有的指望不就都没了吗?”
这段时间,因为在方言工坊里当保安队长,其底下管着十几个人。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不自觉的就带出了一丝威严。
方先正是谁?是方言他爹!是方家的读书种子!柳公都说能中进士的人!
他怎么忍心让他去服徭役?
按照方言的话来说!他们方家将来是要做官宦世家的!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二哥去!
老大方先公搓着手,脸上带着犹豫,看了看方先正,又看了看父亲,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爹,三弟说得对。二弟是读书人,金贵,不能去。我……我去吧!”
现在整个方家村,都在靠着方言他们家过活。
要是让方先正去!他这大哥,还有一点身为大哥的责任吗?
为了方家村,为了他们五房。
此刻!他必须站出来。扛起身为长子的责任。
眼见大哥站出,方先明扫视了一圈方先公的家,又回想着过去。
他家因为方言的工坊,日子好过了不少,媳妇赵氏和大丫小丫都穿上了新衣,这份情他记着。
大哥他们家,因为方言的原因,将王氏赶回娘家,现在人丁稀少。
此时大哥再去服徭役!那大哥的家,那还是家吗?
一个没有父亲,没有的母亲的家?
他随即叹了一口气说道。
“大嫂回了娘家,铁蛋和世勇也在工坊工作,要是大哥去了,这房子里面,有谁来侍奉爹?”
“这样吧!不如让我家世强去!他也到了年纪了!也该撑起家中的责任了!”
方先公:“不可!你家世强去了,地里的麦子,又有谁来收?”
方先明微微一笑,反驳道。
“大哥,你去了,你家的麦子又有谁收?我们不都是一样?”
“我们家这半年来,靠着狗蛋,也赚了二十多两银子!家里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赚了钱!谁还想回去种地?”
“往后我家的田地,准备全部租出去,专心帮狗蛋做工。”
“而大哥你!你走了!谁来照顾爹?谁来照顾小花?!”
“别给我说让世勇去!世勇纯良,就是一个老实人,去是那等地方,还不被人给耍死?”
“我家世强就不一样了!从小就在外面摸爬滚打,经历的事情可比世勇多多了!寻常人家,就骗不到他!”
“于情于理,都应该让世强去!”
这一番话,说的方先公是哑口无言。
确实!
他家里面,能够出力的孩子,就只有世勇了。铁蛋比方言还小。怎么可以服徭役?
世勇纯良,只知道傻傻的干,要是去服徭役,真的可能会被骗去干最危险的活。
世强确实不一样,早早就出了社会,在江陵城里也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算是经验丰富了!
老三说的话,让他无法反驳。
王氏回了娘家,家中能够照顾爹的长辈,就只有他了。除非他爹愿意搬到老三家和老二家去住。
眼见大哥被自己驳倒,方先明心中一松。
世强啊!别怪爹!
言哥儿对我们家太好了!爹得讲良心!爹不得不做啊!
“我说,这个徭役!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
此话一出,堂屋内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方先正身上。有担忧,有决绝,有关切。
方先正看着为自己争得面红耳赤的兄长和弟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又哭笑不得。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爹,大哥,三弟,你们别争了。”
方先正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轻松!
“这徭役,我去。”
“啥?!”方先公眼珠子一瞪,差点跳起来,“二弟!你读书读糊涂了?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方先明也急了:“二哥,使不得啊!”
方承薪更是眉头紧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方先正看着家人激动的反应,无奈地笑了笑,抬手虚压了一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因为这次征发的所有徭役,负责调度管理的是狗蛋。”
“……”
堂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方先公张着嘴,脸上的肌肉僵硬着。
方先明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
方承薪拿着烟袋的手悬在半空,烟丝都快掉出来了。
狗蛋?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管着一千多号人的徭役?
是他们耳朵出问题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虽然他们知道方言很有能力。
拜师柳公,创造造纸坊,甚至连诗都会做。
但是这是什么?
是徭役啊!
一个包含一千多号人的徭役啊!
一千多号青壮劳力!那力量都足够扯旗造反的了!
官府是心多大,才能放心交给一个半大孩子管?
看看你方先正在说什么?难道是最近读书压力太大?开始胡言乱语了?!
方先公好不容易缓过来,用着严肃的目光看向方先正。
“二弟!我们都知道狗蛋有本事,可是这徭役的事情,关乎我们湖广所有百姓,官府怎么可能会放权。不要想用此话将欺骗我们”
“你别想着骗我们放弃,然后你自己去!”
一旁的方先明也凝重了神情,点头说道。
“对!二哥!你是我们家的读书种子,不必拿这种谎话骗我们。”
眼见众人不信,方先正的胸中那口气一时都上不来了。
是真的啊,是真的!你们要信我啊!是狗蛋亲口说的。
他苦笑的说道。
“千真万确。此事背后牵扯颇多,秦家、李家,甚至知府衙门、县衙都有参与。言儿他……唉,总之,我去服徭役,并非去受苦,或许还能当上大爷呢!”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信息量巨大。
方先公和方先明面面相觑,依旧觉得如同天方夜谭。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指挥上千人修城墙?
这画面太美,他们实在不敢想象。
看向方先正的眼神,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尊重。
二弟(二哥),为了不让他们为难,居然还编的有模有样的!
真是难为他了!他以前从来都不撒谎的!
方承薪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沉默了片刻,最终,烟杆子在桌角重重一敲,做出了决定。
“好了!都别争了!”方承薪一锤定音,“老三说的有理,这次徭役,就要让世强去!”
他看向还想说什么的方先正,摆了摆手:“先正,你的心意爹明白。但你是读书人,功课要紧,柳公那里不能耽搁。既然言哥儿在里面……有门路,世强去了也不会吃亏,就这么定了!”
方先明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板:“爹放心!我一定给世强交代好,让他把徭役服好,绝对不会因此事牵连二哥!”
方先正口中是有万语千言想要说出。
但是每当准备开口,迎接他的就是兄弟老爹那“溺爱”的眼神。
见状,便知道再争无益。
父亲和兄弟们是铁了心要保护他这“读书种子”了。
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他说的是真话啊!为什么大家就是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