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县衙,后堂书房。
知县张秉衡端坐在太师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瘦,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内敛,透着一股久经官场磨砺后的沉稳。
今天许茂才特意找他要案件的审判权,他的心中就有所怀疑。
县衙正堂此刻发生的事情,他一直有所关注。
“多事之秋啊……”张秉衡心中暗叹一声。
为官之道,首重一个“稳”字。
他张秉衡能在这“冲、繁、疲、难”四字俱全的江陵县坐上知县之位,靠的便是这“稳”字诀。
不站队,不冒进,不贪功,亦不揽过。
上司之命,酌情执行,同僚之争,敬而远之,百姓之事,按律而办。
力求在这盘根错节的江陵地界,做个安安稳稳的“太平官”。
只要安安心心的熬过几年,他就能通过朝中的关系,平稳升迁!
知府周文渊与同知赵德海之争,他早有耳闻,亦在现场看得分明。
周文渊有为民之心,却失之于刚直,易折,赵德海背靠大树,行事跋扈,却深谙攀附之道。
如今周文渊被巡抚羁押,赵德海署理府事,风向往哪边吹,一目了然。
他张秉衡不想得罪赵德海,更不愿得罪赵德海背后的首辅一系。
更不谈那人称“墙头草”的巡抚大人,都开始为赵德海撑腰。
巡抚的下场,让此事变成了一边倒的危局。
那是朝廷的封疆大吏,是他们湖广的顶头上司。
总揽湖广大权,也掌握着他这等州县官员的前程命脉。
在此事上,与赵德海对拼,无异于在打顶头上司巡抚的脸!
这于他的求稳一道,不符!
“大人,方家村方言求见。”门外长随低声禀报。
张秉衡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方言?
前段时间许茂才口中一直提的那个点石成金的少年?
这个案件不就是他请许茂才帮忙办的吗?
他此刻不在前堂看审,跑来后堂作甚?
莫非是许茂才顶不住赵德海的压力,让这少年来求我帮忙的!?
只是片刻间,张秉衡已有了计较。
他整了整衣冠,沉声道:“让他进来。”
方言推门而入,依旧是那身绫罗绸缎,手持“翩翩才子”的折扇,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从容。
没有一丝被前堂赵德海搅局的窘迫面相。
他走到书房中央,看着端坐不动的张秉衡,并未如常人般下跪行礼,只是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学生方言,见过县尊老父母。”
张秉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丝玩味。
前堂案件如此劣势,此子居然还如此风轻云淡?
是个人物!
他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慢悠悠地道:“方贤侄,见了本官,为何不跪啊?莫非是觉得,有了秦公、李老的赏识,便可免了朝廷法度??”
这话带着几分调侃,却也藏着针尖。
在大齐朝,只有有秀才功名的人才能见官不拜。
而方言现在连一个童生都不算,显然不在此列。
他在试探,试探这少年的底气从何而来,是真有倚仗,还是年少无知。
方言闻言,心中闪过一丝别扭。
他穿越以来,跪过的人屈指可数,哪怕是在上辈子。他方言也没跪过多少人。
现在让他给一个陌生人下跪,他心中确实不爽。
但是碍于规矩,他也只能笑着回答道:“老父母说笑了,礼法岂敢废弛?只是学生以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前堂赵同知以势压人,欲颠倒黑白,学生心急如焚,这膝盖一弯,怕是耽误了正事。待此事了结,学生再补上这跪拜之礼不迟。”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又似一丝决然:“再说,学生虽无意科举,但总想着,若他日侥幸得个秀才功名,见了父母官或许也能免跪。”
“今日之事,县尊倒是让我想考秀才了!将来若是有幸中榜,也得感谢县尊今日提点的好!”
这话,瞬间将局面扭转,还侧面吹捧县尊爱才!
张秉衡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随即失笑摇头。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避重就轻,还特意的捧了自己一下。
要是在正式场合,他一定会拿朝廷法度严办方言。
但此刻,只有他们二人,还在私密场合。
不跪便就不跪吧!算是给秦公和李公面子了。
他放下茶杯,不再纠结于虚礼,直接切入正题:“罢了。你急匆匆来见本官,所为何事?”
“若是为前堂赵家父子一案,本官爱莫能助。赵同知乃是上官,他既已发话,本官亦不便插手。”
方言心中早有预料,知道空口白话难以说动这位以“稳”着称的知县。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将“物流中转中心”的计划,条理清晰地阐述了一遍。
张秉衡起初还漫不经心,听着听着,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手指无意识地加快了敲击桌面的频率。
难怪许茂才这厮宁愿欠自己人情,也要帮方言办这案子。
听方言说,这物流中心简直是天大的功绩!
其中包含的利益,可谓触目惊心!
不仅是经济利益,更是实实在在的政治资本!
若此事真能成,他张秉衡作为本地主官,这份政绩足以让他在仕途上迈出一大步!在全国同僚的比拼中拔得头筹!
说实话,他心动了!
他差一点就拍案立起,发话同意帮助方言了!
但多年的谨慎让他立刻想到了阻碍。
“贤侄所言,确实令人心动。”张秉衡沉吟道,“然,赵德海毕竟是同知,品级高于本官。”
“若只是他,本官或可凭借本地政务之由,据理力争一番,他背后虽有首辅一系,但本官在朝中亦非全无根基,尚可周旋......”
他走进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和方言继续说道:“周知府已被巡抚曾大人羁押后衙,府衙事务暂由赵德海署理。”
“这是巡抚大人的意思!”
“此刻与赵德海正面冲突,无异于打巡抚大人的脸!抵抗赵德海,和抵抗巡抚大人,这其中的分量,天差地别!贤侄,你可明白?”
方言听完,一下子愣住了。
他没想到,事情会牵扯得这么深。
从惩治赵家父子这“小事”,竟然一路牵扯到了湖广的最高行政长官巡抚身上!
官场如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这件事真的烧到了巡抚身上!方言就不得不重新思虑一下再行动了。
大齐朝这么多行省。多数是地方三司在行政。(管理一省行政的布政司,管理一省司法与监察科举的提刑按察使司,管理全省卫所军队的都指挥使司。此乃地方三司)
而湖广行省,却是来了一个总揽三司大权的巡抚!
毕竟巡抚不比其他。
在大齐朝,每个巡抚都是必须挂职都察院的。
从正四品的佥都御史,正三品的副都御史,到正二品的都御史。都可能挂靠在巡抚身上。
按到道理来说,巡抚这个官员,虽然是封疆大吏,但是也属于京官。
还是京中的高官!
属于半步大佬境的强者!
运气非常好,又被皇帝喜爱的,向前一步,就可以直接飞升升入内阁做阁老。成为一方派系领袖!
运气一般的,向前一步,也可以成为京中侍郎尚书!成为实权部门的领导。也有了资格同朝中大佬坐而论道,分配利益!
那些运气较差的。基本就是在各个行省流转,做巡抚一辈子到老死。这是属于受制于人一辈子,颠沛流离!
至于那些运气最差的!一般都倒在了断头台上!没得说的,字面上的意思!
这个职位,非常的有前途,但是也非常的危险。
如今朝中皇帝二十年不参朝政,便就让巡抚这个职位,立于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
以往的巡抚,都是皇帝亲自设立的,代表的是皇权,监守四方。
巡抚回京汇报,都向着皇帝当面汇报。时不时还能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自我,加深皇帝对自己的印象,等待皇帝记起直接飞升!
现在回京汇报,都是向着几位阁老大人汇报。没了和最高领导人见面的机会,自然受制于内阁!
其中地位,可谓一落千丈!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巡抚的信息。
巡抚曾培明……此人并非首辅一系,也非次辅铁杆,更像是个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哪边给的好处多,就向着哪边。
在关键时刻,哪边给的压力更大,他就向哪边屈服。
这是一个小人!一个没有自己底线的真小人。
这种人,往往都有着自己的弱点。
而曾培明的所作所为,都暴露了他的内在思想。
对权利的渴望,对官途升迁的强烈需求!
他可以为了升官,抛弃一切!
北方民乱……湖广粮仓……湖广设立巡抚……
几个关键词在方言脑中碰撞,一道灵光骤然闪现!
他抬起头,脸上重新浮现那胜券在握的笑容,看向张秉衡:“县尊大人,晚辈斗胆一问,巡抚大人此番坐镇湖广,最重要的职责是什么?”
张秉衡不明所以,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保境安民,守护国之粮仓,以防北方乱民南下作乱,确保湖广的赋税能够安全送到朝廷。此乃封疆大吏第一要务!”
“正是!”方言抚掌一笑,目光灼灼,“那请问老父母,若我这‘物流中转中心’建成,汇聚四方商贾,届时,粮道畅通,运力大增,成本大降!巡抚大人筹措军粮,是不是就轻松了许多?”
“只要有了充足的粮草,北方乱民还能南下入侵我们湖广吗?”
“甚至将来乱民局势不可收拾,巡抚大人便可发兵北上,一举平定北方乱民之危局!”
“若是如此,巡抚大人会不会动心?”
张秉衡闻言,浑身剧震,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方言!
他完全没想到这一层!
这物流中心,不仅仅是个赚钱的商业项目,也不仅仅是给州县增加税收的工程,它竟然能直接服务于巡抚曾培明最核心的职责。
保障粮饷,稳定湖广大局!甚至还能出兵北方,平定乱局!
若真能如此,曾培明还有什么理由站在赵德海那边?
求来求去,终究是不如自己实力强大靠谱!
首辅那边看穿了他的意图,次辅那边也知道他的德行!
想要两边讨要好处,还是那种能够从封疆大吏直升中央的好处!
除非他去拼死命!为两边立下不世的功劳,不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有了这个物流中心就不一样了!
只要他有了充足的粮草,届时北方乱局不可收拾,他便可以顺道出兵,一举灭掉北方乱民。
这就是他的功绩!实打实不可磨灭的功绩!清流和杨党都不能拒绝的功绩!
他通往中央的通天大道!此刻就在眼前!
只要跨过这层障碍,他曾培明,就从此如飞龙在天,不再受制于人!哪怕是首辅也不行!到了侍郎尚书那一步,只有皇帝!
只有皇帝才能决定他们的命运!
一个小小的赵德海,在巡抚的实际利益面前,算个什么东西?
首辅一系的面子,在实实在在的军国大事面前,也得让步!
想通了此节,张秉衡只觉得豁然开朗,心中的那一丝犹豫尽数消散。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心中充满了震撼。
年纪轻轻却已将朝堂格局、封疆大吏心思算计得如此准确,
此子,真乃妖孽!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贤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秉衡抚须长叹,眼中精光闪烁。
“好!本官便随你去前堂,会一会这位赵同知!看看在这江陵地界,到底是上官的面子大,还是这大齐的律法重要!”
说罢,他整了整官袍,挺直腰板,率先向书房外走去。步伐坚定,再无半分犹豫。
方言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翘。
天下官员皆是如此,屁股下的座位决定脑袋,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江陵城的天!不是一个同知就能翻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