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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轩之内。

贾文进端坐主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白启明侍立其侧,虽极力维持着矜持,但眼底的兴奋与志在必得已几乎溢出。

香炉里,最后一截香灰颤巍巍地落下。

诗会持续至今,天色已近黄昏,后续呈上的诗作虽偶有亮眼之句,但在贾文进“重格局、言志向”的定调下,皆被轻描淡写地掠过。

无人能撼动白启明那首被强行捧上高位的“颂春”之作。

几位与柳公、李老太爷交好的大儒面色沉郁,或垂眸盯着杯中早已冷透的茶汤,或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心中皆是一片憋闷的凉意。

他们有心争辩,但贾文进抬出的“首辅”如同一座大山,压得所有人透不过气。

这哪里还是以文会友的诗坛盛事?分明已是一场权力操弄下的闹剧。

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只等最后的铜锣敲响,便可宣布那令人齿冷的内定结果。

就在这万马齐喑、压抑至极的时刻。

“老师!老师!诗来了!好诗!绝世好诗啊!”

刘睿激动到变调的声音如同利刃,猛地划破了敞轩内凝重的死寂。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雪浪笺”,脸上因狂奔和兴奋涨得通红,眼睛里燃烧着惊人的光芒。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贾文进叩击桌面的手指一顿,不悦地蹙起眉头。

白启明更是上前一步,厉声呵斥:“刘睿!放肆!此地何等场合,岂容你大呼小叫,惊扰诸位师长与提学大人!”他试图维持秩序,彰显自己即将成为“魁首”的威严。

柳公却猛地抬起眼,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

他了解刘睿,这小子平日里虽有些不着调,但绝非不识轻重之人。若非真有惊人之作,断不会如此失态。

他抬手止住白启明的呵斥,沉声道:“无妨。刘睿,是何好诗让你如此惊慌?呈上来。”

刘睿喘着粗气,也顾不上行礼,几乎是扑到柳公案前,双手将那诗笺奉上,声音仍在发颤:“老师您看!您快看!这诗!这诗……”

柳公接过诗笺,目光落下。当看到署名是“方言”时,微微一愣。

方言?他又作诗了?

只一眼,他抚须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再一眼,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胸膛微微起伏。

他仿佛被钉在了原地,目光死死黏在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跟着那诗句一字一字地在心中默念。

“题金陵邸”

“山外青山楼外楼,

秦淮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去,

直把金陵作京州。”

短短四句,二十八字,却如惊雷裂空,似冰水浇头!

金陵是何处?乃当今大齐国都!

京州又是何地?乃大齐开国雄主齐武祖定鼎之旧都!

遥想当年大齐开国时的意气风发,锐意进取。

再看如今迁都金陵后,朝政日益糜烂,北方民乱渐起,边患隐忧不绝,朝中却只知粉饰太平,歌功颂德!

这是在痛斥当权者苟安一隅,醉生梦死,早已忘却列祖列宗开疆拓土、励精图治的雄心!

是在讽刺首辅杨大人只知道在金陵粉饰太平,不顾北方乱民死活,不顾国势日渐倾颓!

跟这首《题金陵邸》相比,白启明那首堆砌辞藻、歌功颂德的诗,简直如同土鸡瓦犬之于麒麟凤凰!

这才是真正的大格局!大见识!大志向!

首辅当政如何?我方言就不放在眼里!

只要你没把大齐治好!我方言就是骂了!你又待如何?

为国为民不畏强权的伟人形象,种入了柳公心中。

柳公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震撼、激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交织在一起,冲击得他老躯微颤。

他执教一生,阅诗无数,却从未有一首能让他如此刻般,心神激荡,难以自持。

好啊!好啊!方言这小子!平日里嬉笑怒骂,没个正形,心中竟藏着如此洞见与忧思!

这个徒弟!收得值!太值了!

“慎之兄?”一旁的李老太爷察觉老友异常,疑惑地唤了一声。

柳公恍若未闻,只是颤抖着手,将诗笺递给李老太爷:“成阳兄……你,你自己看……”

李老太爷疑惑接过,低头细看。

片刻之后,他抚须的手猛地一抖,竟揪下了几根银须而不自知。

他的脸色从疑惑变为震惊,再从震惊变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恍然与……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妙!妙啊!

方言这小子的诗,来得正是时候!简直是天赐良机!

贾文进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格局”、要“言志”、要“契合圣心”吗?

眼前这首《题金陵邸》,格局大不大?直指国策时弊,忧心国运!

志向高不高?呼唤重振雄风,让大齐重返鼎盛!!

至于“圣心”……

呵呵!

开国武祖不是圣?

谁要是敢反对!就是和整个大齐的皇室作对!

若这首暗讽朝廷苟安、首辅无能的诗,传到那位被贾文进吹捧治国“如日中天”的首辅耳中……

那场面,足以让贾文进吃不了兜着走!

一边是治国“如日中天”的首辅,一边是辖下提学主持的诗会上出现了如此尖锐的讽喻之作!

这首辅的“治绩”,是真是假?是实是虚?

此诗一旦传开,必将在士林引起轩然大波,清流言官岂会放过这等攻讦首辅的利器?

重返武祖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大义有了!名分也有了!自然就要向敌人开始攻击!

首辅,就是他们的拦路虎,就是他们的敌人!

李老太爷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对面还一无所知的贾文进身上,眼中带上了一丝近乎怜悯的同情。

贾文进被李老太爷这眼神看得心中猛地一咯噔,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刘睿的爷爷也按捺不住好奇,凑近李老太爷。

待他看清诗作,亦是瞬间色变,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向贾文进时,那目光已与李老太爷如出一辙。

贾文进哪怕是再蠢,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刘睿爷爷拿着诗笺给在座的大儒们传阅。

每经过一人,便有一人脸色骤变,随即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最后都露出了复杂万分的神情。

有对方惊世诗才的震惊与敬佩,更有对贾文进即将大祸临头的同情与……一丝隐秘的快意。

轩内的气氛,因这首诗变得诡异无比。

贾文进如坐针毡,只觉得那一道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他再也忍不住,几乎是失态地一把从最后一位看过诗的老先生手中夺过诗笺!

目光急扫。

仅仅数息之后,贾文进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拿着诗笺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不……这……这不可能!”他失声喃喃,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与此同时,坐在下首的方先正,目光也牢牢锁在那张正被贾文进死攥着的诗笺上。

“《题金陵邸》?狗蛋抄的居然是这首……”

他心中暗叹,儿子这一手,简直是精准地打在了贾文进和其背后首辅的七寸上!

此诗一出,贾文进的处境瞬间变得极其微妙且危险。

而此时的上座中,贾文进已是面如死灰,失魂落魄。

完了!

全完了!

这首诗一旦传开,就是在明晃晃地打首辅的脸!

是在控诉在他杨首辅治下,朝野上下苟安享乐,不思进取!

是在嘲讽他们这群门生故吏只会谄媚逢迎,粉饰太平!

北方民乱只要一日不平,那么这首诗就是他们杨党头上最尖锐的利剑。

而他贾文进,作为此次诗会的提学官,竟让这样一首尖锐的讽喻诗出现在他主导的场合,还被众大儒传阅品评!

首辅若是知道了,就算明白他不是故意的,也绝不会轻饶!

无能!愚蠢!连个诗会都掌控不住,让对手抓住了如此致命的把柄!

他的升迁!他的前程!他的一切!都将随着这首诗的传播而灰飞烟灭!

“此诗……此诗意含讥讽,怨谤朝堂!不合时宜!当不得真!快!快将此诗撤下!不得外传!”贾文进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厉,带着惶急的破音。

“贾提学!”

李老太爷苍老却沉浑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这首诗明明是在用我们大齐开国君主武祖的事件警戒我们。”

“何来讥讽一说?”

“莫非是你对武祖也有意见?”

“你这一省提学,难道连最基本的礼教都不懂??”

“李老大人所言极是!一省提学,怎么可以如此乱说话,莫非这是首辅的意思??”

贾文进的额角已经流下了汗水!

他没想到,这两人居然把这件事给牵扯到了武祖身上。还要带上他的老师首辅。

这是要给他扣帽子啊!

要是应付不好,很有可能就是全家抄斩的问题。

贾文进:“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眼见贾文进气焰消退,柳公立刻接口说道。

“此诗《题金陵邸》,无论才情、格局、志向,皆远胜白启明之作,当为今夜第一!诸位以为如何?”

“附议!”

“实至名归!”

“无出其右!”

方才还噤若寒蝉的大儒们此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出声附和,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积压了一晚的郁气终于得以宣泄。

李老太爷不等贾文进再反驳,直接对管家李东吩咐:“将方公子这首《题金陵邸》,贴于诗榜魁首之位!让外面诸位才子共赏!”

“是!”李东躬身领命,亲自拿着诗笺快步而出。

所有大儒一致同意,李老太爷更是强行将此诗定为第一,根本无视了贾文进的反对。

贾文进的眼神死死盯着李老太爷,充满了怨毒与绝望。

姜还是老的辣!这老狐狸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接命中要害!

只是片刻之间,就联合众人,将他逼入了绝境!

他们看出来了!都看出来了!看出他贾文进即将大难临头!

这首诗就是催命符!

只要传出去,首辅的声誉必受重创!朝堂清流必定借题发挥!

首辅震怒之下,为了平息舆论,为了维护党派稳定,必然要找一个替罪羊!

还有谁比他这个主持诗会、让讽喻诗流传的提学更合适?!

他在首辅一系的前途,彻底完了!

贾文进双腿一软,若非强撑,几乎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很快,外面的园子,如同滚水般沸腾起来!

惊呼声、赞叹声、激烈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隔着轩窗都能清晰地传来。

“好诗!好一个《题金陵邸》!”

“字字珠玑,句句诛心!这才是真名士胆魄!”

“白启明那首与此相比,简直是瓦砾之于明珠!”

每一句传入贾文进耳中,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得他神魂俱颤。

首辅的声誉……他的仕途……全毁了!

他猛地抬头,目光怨毒地扫过轩内每一个人,尤其是柳公和李老太爷。

最终,他死死盯了一眼那诗笺上“方言”的署名,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入骨髓。

“好……好得很!”贾文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站起身,拂袖便走,连基本的礼数都顾不上了。

他必须立刻离开!必须想办法补救!

或许……或许去求小阁老,还能有一线生机!

白启明脸色惨白如纸,慌忙跟上,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得意。

二人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踉跄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

敞轩内,静了一瞬。

随即,不知是谁先轻笑出声,紧接着,便是如释重负的、畅快的笑声弥漫开来。

压抑了一整天的阴霾,被这首石破天惊的《题金陵邸》彻底驱散。

柳公与李老太爷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老太爷捋须轻叹,声音里带着一丝快意和淡淡的嘲讽:“跳梁小丑,徒惹笑耳。贾文进这升迁的黄粱美梦,怕是做到头喽……”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轩内气氛终于恢复了文人雅集应有的融洽与热络。

“柳公当真收了一个好徒弟啊!先正沉稳,方言惊才绝艳!”

“柳公可有让徒之心?老夫愿倾囊相授!”

“先正啊,令郎可否来我书院……”

柳公和方先正瞬间被热情的大儒们包围。柳公满面红光,捻须微笑,一一回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方先正则有些手足无措,连连行礼婉拒。

而此刻,在敞轩外的角落里。

李矜望着那高悬诗榜榜首,方言所作的《题金陵邸》,听着四周不绝于耳的惊叹,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那小骗子......还挺厉害的嘛!

她轻轻哼了一声,转身融入渐深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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