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尽头,并非想象中那般拥有宏伟的地宫入口、精美的享殿或是森然的石像生,而是一个相对平坦、约有半亩见方、仿佛被天工巧妙削切出来的天然平台。
平台被数棵高大虬结的古松和茂密的灌木环抱,异常隐蔽,从山下乃至空中都绝无从得见,仿佛是被群山精心隐藏起来的一块秘密璞玉。
平台中央,是一座依着背后坚硬山壁而凿出的简易墓穴。
没有神道,没有碑亭,没有任何彰显皇家气派的装饰,只有一座微微隆起、长满不知名野草的寻常土丘,土丘前立着一块打磨得颇为光滑、却样式朴素的青石碑。
整座陵寝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孤寂与被迫简朴的苍凉。
而此刻,就在那墓碑之前,一个枯瘦的、仿佛与这山石夜色融为一体的灰色身影,正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地、深深地跪在那里,如同早已在此跪守了千年的石雕。
不是那失踪的净尘僧又是谁!
他显然听到了身后杂沓的脚步声和火把噼啪的燃烧声,却并未回头,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晃动都没有,依旧保持着那最虔诚的跪姿,仿佛正在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祭拜与告别,外界的一切纷扰都已与他无关。
裴昭雪迅速打了个凌厉的手势,差役们立刻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呈半圆形缓缓围拢上前,刀剑悄然出鞘,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彻底堵住了平台所有可能的退路。
但她并未立刻下令抓捕,她的目光,首先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投向了那块在火把照耀下显得格外孤寂的青石碑。
碑上没有繁复的皇家纹饰,也没有冗长的歌功颂德,只有几行简洁却深刻、仿佛用尽心力镌刻上去的铭文,那字迹,与净尘遗书上的笔迹如出一辙,带着一种孤直的倔强:
“懿文太子嫡女永宁公主朱氏讳清鸢之墓”
“国破身陨,藏玉云麓”“忠仆净尘,谨立”永宁公主朱清鸢!碑文清清楚楚、不容置疑地证实了墓主人的身份——
正是那位前朝末代公主,画中巧笑嫣然、颈后有神秘鸢尾花胎记的女子!
这方寸之地,便是她繁华落尽、红颜埋骨的最后归宿。
“永宁……清鸢……鸢尾……”
裴昭雪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和那关联的胎记,心中波澜起伏,既有终于证实推论的释然,也有一丝面对历史尘埃与个人悲剧的怅惘。
所有的推测、所有的追寻,在此刻仿佛都有了最终的落脚点。
这幅员不过半亩、简陋得近乎悲凉的隐秘平台,便是这位身份曾极度尊贵却命运多舛的公主,以及一位忠仆守护了二十多年的、与世隔绝的最终禁地。
裴昭明的目光则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盯在“朱清鸢”那三个刻骨铭心的字上,心中的那股奇异熟悉感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再次汹涌而来,比之前看到画像时更为强烈、更为具体,仿佛有什么被深深埋葬的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刺痛感,才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白砚舟与苏九则是职业性地仔细打量着这座简易得异常的陵寝和周围环境,确认除了这跪着的僧人与这孤坟之外,再无其他埋伏或异常动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混合着悲伤与决绝的气息。
这时,一直如同石像般跪着的净尘僧,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仿佛每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般,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在众多火把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灰,深深的皱纹里填满了岁月的风霜与无尽的悲苦,然而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即将彻底解脱般的空洞与释然。
他看向以裴昭雪为首的这一群打破此地死寂宁静的不速之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喜无悲,仿佛早已预料到、也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他没有试图逃跑,也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只是用那双看透了世事沧桑、承载了太多秘密与痛苦的眼睛,平静地、甚至是漠然地注视着这些手持利刃、火把,闯入这片净土的官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