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欢迎回家”的字迹,如同一根烧红的铁刺,瞬间烙穿了时空,精准地扎进韩林记忆最深处的角落。
那不是相似,而是复刻。
他甚至能回忆起当年握着半秃的毛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因为被罚抄写名字一百遍而生出的怨气,故意将“林”字下的“木”多画了一撇,以示无声的抗议。
那种孩童式的、幼稚而又执拗的笔触,带着墨点晕开的痕-迹,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出现在这片飞升之后、理应与凡尘过往彻底斩断的未知境域?
“不……这不可能。”韩林喉咙干涩,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识海的裂痕因这剧烈的冲击而再度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形的刀锋正在沿着旧伤反复切割。
他扶着陆雪琪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与其说是支撑着她,不如说是在寻求一丝能将自己从这荒诞旋涡中拽回来的力量。
陆雪琪的状况同样不佳,强行撕裂洪荒规则的代价是巨大的,她的灵力近乎枯竭,脸色苍白如纸。
然而,她那双奇异的错瞳,在看清那断剑上的字迹时,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她没有像韩林一样陷入对过去的震惊,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细节。
“韩林,你看那把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那不是普通的断裂。”
韩林强忍着识海的翻腾,凝神望去。
那柄悬浮在祭坛中央的断剑,的确诡异。
它通体暗沉,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断口却并非利器斩断的光滑,也不是蛮力折断的粗糙,而是一种……枯萎。
就像一截风干了千年的朽木,从内而外丧失了所有生机,最终自行崩解。
剑柄上那熟悉的字迹,正是烙印在这片死寂的“枯萎”之上。
“回家……”韩林重复着这两个字,胸口一阵发闷,“这里……是谁的家?”
“是我们写砸了的诗,引来的回响。”陆雪琪靠在他身上,略微喘息,却给了他最笃定的回答,“别怕,既然它认得你的字,就说明我们走的路,并非凭空臆造。前面无论是龙潭还是虎穴,至少,我们不再是孤身闯入的闯入者。”
她的话像一剂镇定剂,缓缓抚平了韩林识海中的狂躁。
是啊,从光柱拷问,到规则崩解,再到这诡异的祭坛,每一步都围绕着“错”字展开。
他们以“错”破局,如今便抵达了“错”的终点。
这或许不是赐福,也不是诅咒,而是一份迟来了无数岁月的……归属。
两人相扶着,迈开了脚步。
那道被他们强行撕开的裂缝通道,并非坦途。
它不像传说中飞升通道那般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反而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虚无之中。
通道内壁,没有稳固的空间法则,只有混乱的能量乱流,时而化作锋利的碎片,时而卷起吞噬心神的漩涡。
每一寸前进,都伴随着被撕扯的痛楚。
韩林的识海裂痕成了最大的薄弱点。
那些混乱的能量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朝他脑海中钻去。
系统那微弱的护主光芒,此刻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艰难地抵挡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一幕幕早已尘封的记忆碎片被强行翻出、扭曲、放大。
有幼时被同伴欺凌的无助,有初入宗门时的惶恐,甚至还有……他还未遇见陆雪琪之前,在无数个孤独的深夜里,对前路的迷茫与绝望。
这些都是他藏得最深、连对陆雪琪都未曾完全袒露的阴暗面。
“噗——”一口鲜血从他嘴角溢出,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跪倒在地。
就在他即将被心魔吞噬的瞬间,一只冰凉却无比坚定的手掌贴在了他的后心。
一股柔和而奇特的力量,顺着她的掌心渡入他的体内。
这股力量并非纯粹的灵力,它带着一种“错位”的韵律,竟与通道内混乱的能量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那些原本狂暴的能量乱流,在接触到这股力量后,竟奇异地平缓下来,绕着他们二人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
是陆雪琪。
她以自身对“错字”的感悟,强行校正着这片混乱空间的“笔误”,为他开辟出一条生路。
“我看见了。”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以前……过得很苦。”
她的错瞳,似乎能穿透他的识海,看见那些翻涌的、不堪的过往。
韩林身体一僵。
被窥见最狼狈的秘密,比赤身裸体站在人前更让他难堪。
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想要辩解,然而,陆雪琪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所有动作都停滞了。
“不过没关系。”她轻声说,仿佛在安抚一只受伤的野兽,“那些没有我参与的过去,你一个人走完了。现在,有我了。以后的路,我陪你一起写。写错了,我们就一起改。”
她没有说“我帮你”,而是说“我们一起”。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识海中的阴霾。
韩林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仿佛握住了全世界。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她的手拉到身前,两人十指交扣,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那座悬浮在虚无尽头的祭坛走去。
通道不长,但他们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当他们终于从那道空间的裂痕中迈出时,周遭的一切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光,也没有暗。
这里是一片纯粹的“无”。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此地似乎都已模糊,唯一真实存在的,便是那座孤零零的祭坛,以及祭坛上那柄枯萎的断剑。
他们站在虚无的边缘,与祭坛遥遥相望。
距离拉近,断剑上的字迹越发清晰,那种源自童年的笔触带来的冲击感,也越发强烈。
韩林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双生印记,正与那柄断剑产生着一种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共鸣。
那是一种同源的、带着缺憾和错误的共鸣。
陆雪琪的目光则越过断剑,落在了那座古老的祭坛之上。
祭坛由不知名的灰色岩石砌成,上面布满了风化的痕-迹,但仔细看去,那些并非自然的侵蚀,而是一道道、一笔笔刻上去的字。
无数的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祭坛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字,每一个都是错的。
有的多了一笔,有的少了一划,有的结构颠倒,有的偏旁错位。
它们杂乱无章,却又仿佛遵循着某种更高层次的、凡人无法理解的逻辑。
成千上万的错字汇聚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磅礴气势。
它们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个不被天道承认、却又顽强存在的故事。
而那柄刻着韩林名字的断剑,正是插在这无数错字的最中心,如同万千叛逆者的君王。
“这里……”陆雪琪的声音带着一丝震撼,“不是某个人的家。这里是所有‘错字’的归宿。”
她终于明白了。
所谓的“错字成道者”,并非只有他们。
在他们之前,在遥远到无法追溯的古代,必然也曾有过同样的存在。
那些不被完美天道接纳的、被视为“错误”的修行者,他们没有被抹杀,而是被放逐到了这片虚无之中,在这座祭坛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他们是先行者,是铺路石。
而韩林和陆雪琪,作为成功撕裂洪荒规则、带着“伤痕”飞升的后来者,被这里的气息所吸引,最终抵达了这片传承之地。
那句“欢迎回家”,不是陷阱,也不是嘲讽,而是来自无数岁月前、无数同类的……迎接。
想通了这一点,两人心中最后的一丝戒备也缓缓放下。
韩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万千思绪,目光重新聚焦于那柄断剑。
无论这里埋藏着多少秘密,一切的起点,都源于那柄剑,源于那个属于他的名字。
他必须过去。
他松开陆雪琪的手,独自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仿佛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
他的脚尖刚刚离开裂缝通道的边缘,踏入那片纯粹的虚无,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便瞬间包裹了他。
不是威压,也不是吸力。那是一种……拥抱。
一种来自整个空间的、带着无尽孤寂与沧桑的拥抱。
仿佛一个迷失了亿万年的游子,终于感受到了故乡的气息。
他识海中的裂痕,在这股气息的安抚下,竟停止了刺痛。
体内属于“错字”的那部分力量,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欢欣雀跃。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向祭坛。
陆雪琪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用目光守护着他。
她知道,这是独属于韩林的时刻,是他的“道”与此地传承的第一次接触,任何外力的介入都可能破坏这种玄妙的连接。
随着韩林的靠近,那座死寂的祭坛似乎开始苏醒。
那些层层叠叠的古老错字,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光芒。
光芒很暗,像风中的烛火,却顽强地点亮了这片虚无。
终于,韩林走到了祭坛之下。
他抬起头,仰望着那柄悬浮在中央的断剑。
近在咫尺,他更能感受到剑身之上那股浓郁的死寂之气,以及剑柄上那与自己灵魂相连的童年笔迹。
他伸出手,缓缓地、带着一丝朝圣般的虔诚,向着那柄断剑探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剑柄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整座祭坛,连同那柄断剑,都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了一下。
一股苍凉、古老、仿佛跨越了时间长河的意志,从断剑之中猛然苏醒。
那不是杀意,也不是敌意,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
紧接着,一个空洞而宏大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韩林的灵魂深处响起。
“汝,可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