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后一拨意犹未尽、反复确认明日订席事宜的客人,季知棠与谭娘子回到静下来的“谭隐味居”二楼,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盘算今日的账目。当最终的数字呈现眼前时,两人疲惫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十……十两?”谭娘子声音都有些发颤,反复核对着收支,“刨去所有食材、人工、物料成本,今日净利竟有十两之多!”这几乎抵得上以往聚丰酒楼大半月的盈余了。
季知棠虽也欣喜,却更多是一种验证后的了然,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唇角微扬:“果然,还是有钱有身份之人的钱,最好赚。”这不仅仅是菜品定价高,更是那套“看不见的成本”理念和极致服务所带来的溢价。
更让她们安心的是,今日光顾的三桌客人中,竟有好几位当场就预定了明日甚至后日的席面,口碑的种子已然播下。
两人相视一笑,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谭娘子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光彩,她下意识地望向厨房口,正对上收拾妥当,聂竹的目光。
他站在厨房口的光影里,安静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更多的却是为她感到的欣慰与温柔。谭娘子心头一暖,脸颊微热,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率先移开了视线,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心中大石落地,强烈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季知棠与谭娘子又叮嘱了值夜的伙计几句,这才拖着几乎灌铅的双腿,离开尚残留着食物香气与喧嚣余韵的酒楼,准备返回七里铺的家中。
刚踏出“谭隐味居”那挂着竹编灯笼的门廊,清凉的夜风拂面,季知棠却一眼看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立在朦胧的月色下,正是周彦辰。他并未穿着官服,一身墨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在看到她时骤然亮起的眼眸,清晰无比。
季知棠走近,才看清他眼中混杂着歉意、心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不等她开口,周彦辰已上前一步,竟是郑重其事地对她行了一个揖礼,姿态比平日相见时更为端正,显示出他内心的严肃与歉疚。
“知棠,今日……让你受惊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自责。
季知棠有些好奇,扶住他的手臂,柔声道:“不过是意外而已,不是已经妥善解决了吗?何须行此大礼?”
周彦辰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并非仅是意外。今日王主簿借题发挥,实则是……受我连累。”
他顿了顿,走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知棠,你可知,南宋官员三年一任满考,郝知县在鄞县已任期届满。此前海盗案迅速告破、‘丰年券’平稳施行、加之本地出了舟哥儿这位连夺府案首的文才,知县的考核皆是上等。不日,吏部文书下达,郝大人便要升迁,前往绍兴府担任通判。”
这个消息让季知棠精神一振。郝知县升迁,那鄞知县的位置……
周彦辰看出了她的疑问,继续道:“鄞县乃上县,繁华富庶,此职位空缺,觊觎者众。郝大人与我……志同道合,堪为知己,加之我在此地诸事也算略有微劳,他便向上官力荐了我。我舅父也在京中亦为此事周旋……若无意外,接任鄞知县者,大概率……便是我了。”
季知棠闻言,心中先是涌起一阵为他由衷的欢喜,他年少有为,抱负得展,自是好事。但随即,她便明白了周彦辰方才那番道歉的深意。
“但在王主簿眼中,却并非如此。”周彦辰语气转冷。
“他在主簿之位盘桓多年,自认资历远胜于我。按常理,主簿品级确比县尉略高,如今见我即将跃居其上,心中嫉恨难平。他知晓你与我的关系,今日刁难于你,实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借此扫我的颜面,给我一个下马威。”
在表达这“受他连累”时,周彦辰的语气中除了深深的歉意外,更蕴含着一种将她视为一体、分享最核心机密的信任。他说的已不是“我的事”,而是“我们即将共同面对的事”。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季知棠微凉的手指,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知棠,这本是我的战场,如今,却将你也卷了进来……”
指间传来他掌心的温热与力量,季知棠心中那点因今日意外而产生的后怕与委屈,瞬间被一股更为强大的情绪所取代。
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地望入他带着歉疚与担忧的眼底:“彦辰,从我们定亲那日起,你的战场,便是我的战场。无妨,我们一同接着便是!”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并肩而立的决心。
周彦辰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激荡,那点歉意被汹涌而出的暖流与更深的爱重所淹没,只能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
知县之位,如同投入鄞县这潭静水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扩散至每一个角落。周彦辰的即将晋升,意味着鄞县原有的权力格局将面临一次彻底的洗牌。
消息虽未正式公布,但嗅觉灵敏之人已能窥见端倪。那些之前与王主簿往来密切、或者曾与周彦辰有过些许龃龉的本地商户,如当初未曾参与“丰年券”、隐隐与周彦辰政策保持距离的福源斋大东家,此刻便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与极度不安。
福源斋那间隐秘的后堂密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福源斋的东家、王主簿,以及另外两名与其绑在一条绳上的核心党羽,正进行着一场阴郁的密谈。
王主簿面色阴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声音带着冰冷的算计:“周彦辰根基尚浅,所恃者,无非是剿灭海盗的余威,与那劳什子‘丰年券’在无知小民中搏来的些许虚名。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他自己的眉毛上!让他知道,这鄞县的水,深着呢!”
昏暗的烛光下,几人压低了声音,开始秘密谋划,如何利用各自的资源和影响力,在周彦辰正式接任初期,给他的政绩使绊子,制造麻烦,动摇其威信。
而与此同时,在季家七里铺的小院里,得知准姐夫周彦辰很可能即将成为一县之尊的消息后,季知舟在油灯下捧书夜读时,心中亦是心潮澎湃。这并非因为可以攀附权势的窃喜,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责任感与紧迫感。
阿姐已然找到了可托付的良人,且此人即将身负一县之重担,他作为弟弟,未来的妻弟,更需努力进学,唯有自身立得住,拥有真正的功名与才学,方能成为阿姐的依靠,而非拖累。他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摒除,目光更加专注地投注在泛黄的书页之上。
而何氏得知此事,则是纯粹的欢喜,女儿能得此佳婿,未来生活更有保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