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秋末·西海畔:
惨烈的厮杀声终于被高原寒夜的死寂所取代,唯有呼啸的北风掠过血洼时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痛苦呻吟,证明着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攻防战并非幻觉。汉军营垒内外,俨然是两个世界。
汉军伤员分级与救治:战斗的余音尚未完全消散,一种基于残酷经验的流程便迅速启动。
轻伤员们几乎凭借本能,首先处理自己的伤势。他们从腰间的皮囊或营区固定点取出小陶罐,里面是浓度较高的烧酒——这是军中最常见、也最刺激的消毒剂。
咬紧牙关,甚至需要同伴帮忙按住,将辛辣灼热的液体直接浇在绽开的皮肉上。
剧烈的疼痛让不少人浑身抽搐、额头青筋暴起,但很少有人发出大的惨叫,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闷哼。
随后,他们用牙齿配合一只手,将相对干净的布条——有些是从死者衣物上撕下,煮沸晾干备用,死死缠紧伤口,完成最简单的自我急救。
紧接着,这些还能行动的人立刻转身,成为医官和医徒的助手。营中为数不多的医官早已忙得脚不沾地。重伤员被优先抬到几个最大的、铺着干净羊皮的帐篷里。
景象触目惊心:断肢者、肚破肠流者、被礌石砸得骨碎筋折者…医官们额上汗珠滚滚,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用烧红的铁烙灼烫巨大的出血口,用锋利的短刀剜出嵌入骨肉的箭镞或碎片,用特制的粗针和羊肠线奋力缝合可怕的创口。
酒精的消耗量大得惊人,血腥味和烧焦皮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哀嚎声、医官急促却尽量稳定的指令声(“按住他!”“烙铁!”“金疮药!”)、以及器械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直到夜幕完全笼罩,仍有不少重伤员在生死线上挣扎,但至少,他们得到了这个时代条件下所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救治。
几乎在救治展开的同时,另一套体系也在高效运转。负责后勤的军吏和士兵——他们多是年纪稍长或略有轻伤者如同工蚁般忙碌。
巨大的陶瓮和铁锅被再次架起,从半埋的地下粮窖中取出的青稞、粟米被倒入沸水中。
另一边,专人将白天拖回的战死羌马和库存冻肉切割成块,投入另一批大锅之中熬煮。盐巴被小心地计量投放——虽然缴获颇丰,但仍需节约。
很快,浓郁实在的肉粥香气弥漫开来,极大地冲淡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抚慰着士兵们紧绷的神经和空瘪的肠胃。
食物被按营分配,军官监督着确保每人都能分到足量、滚烫的一份。除了肉粥,甚至还有一些缴获的奶干和烤饼被分发下去。
经历过极度精神紧张和体力透支的士兵们,在吞下热食后,强烈的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
他们尽可能找一个背风、相对干燥的角落——可能是墙根下、帐篷里、甚至是大车底下,裹紧自己的征袍或缴获的羌人毛毡,彼此挤靠在一起取暖,几乎瞬间就陷入沉沉的、有时因噩梦而抽搐的睡眠之中。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休息。军官们强打着精神,安排哨兵和巡逻队。哨兵警惕地注视着远处羌人营地的点点火光,耳朵捕捉着任何异常声响。
巡逻队则沿着内墙巡视,防止有敌人摸黑潜入或内部出现骚动。工兵们则利用这段时间,默默检查并加固白天被破坏的垛口和墙体,将损坏的橹盾替换下来。
尽管伤亡惨重,疲惫欲死,但汉军营垒内依然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秩序、纪律和韧性。
充足的食储、基本的医疗保障和相对安全的休憩环境,像一张粗糙却有效的安全网,兜住了将士们濒临崩溃的身心,让他们在经历了一天炼狱般的血战后,奇迹般地仍能保有一丝恢复的希望和再战的底气。
羌营:绝望深渊中的混乱与饥寒
与汉军营垒的“井然有序”相比,羌人大军营地则完全是一派灾难后的混乱、绝望与原始挣扎的景象。
三四万人的惨重伤亡! 这个数字不仅仅是一个统计,它意味着无数部落失去了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白天的战斗如同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深深烙印在每个幸存者的脑海中。
汉军弩箭撕裂空气的尖啸、滚木礌石碾压骨肉的恐怖声响、以及墙头汉军刀盾手那冷漠高效的杀戮,都让他们心胆俱裂。
营地不再是出征时充满掠夺欲望的喧嚣之地,而是被无法驱散的巨大悲伤、恐惧和怨愤所笼罩。
士兵们垂头丧气地围坐在微弱的篝火旁,眼神空洞,几乎无人交谈。偶尔响起的低声啜泣或对某个战死亲友的喃喃呼唤,更添凄惨。
许多小部落来的队伍几乎被打残,幸存者茫然无措,不知该听从谁的号令。
对首领们的决策和指挥能力的怀疑与怨恨,如同暗流在营地中涌动。
羌人作为游牧民族,其军事行动的后勤保障本就极其原始和脆弱。
他们出征,多是自备干粮——通常是炒熟的青稞面(糌粑)、风干的肉条、硬邦邦的奶渣,每人携带的数量仅够数日之需。
十五万人的庞大数量突然聚集,使得个体携带的那点口粮迅速消耗殆尽,且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统筹分配。
没有人负责统一烹煮和分发食物,士兵们只能依靠自己或小圈子。
许多人摸出所剩无几的干粮袋,啃食着冻得像石头一样的肉干,或者将一点点炒面混着凉水塞进嘴里,勉强果腹。
更多人在白天的疯狂冲锋中丢失了行囊,此刻只能忍受着饥饿和寒冷,向同族乞讨一点点食物,但往往一无所获。
受伤的士兵处境更是悲惨至极。缺医少药是常态,随军的萨满或部落老者那套祈神驱邪的疗法在可怕的创伤面前毫无用处。
伤者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依靠同伴或自己用雪块冷敷伤口,但这样做往往导致冻伤,用随手撕下的肮脏布条胡乱包扎。
箭伤、刀伤感染化脓,断肢处流血不止…痛苦的哀嚎声、绝望的呻吟声在寒夜中此起彼伏,无人能够救助,许多人将在剧痛、失血和严寒中默默走向死亡。
没有统一的营垒规划,各部落自行其是,营地杂乱无章地蔓延开来。篝火疏密不均,许多士兵连取暖的燃料都短缺,只能蜷缩在一起,依靠体温相互依偎,瑟瑟发抖地等待天明。
首领和头人们要么聚集在最大的帐篷里,为白天的惨败和明天的决策激烈争吵、互相指责,要么忙于清点自己部落那触目惊心的损失,根本无心也无力去有效组织和管理这支庞大的、已然士气涣散、陷入生存危机的军队。
整个羌人营地,笼罩在一种无政府的、绝望的混乱之中。
寒夜漫漫。汉军营垒偶尔传来巡夜士兵有规律的脚步声和低语口令,显示着其内在的纪律和仍未消散的组织力。
而羌人营地则更像一个巨大的、暴露在野外的难民营,充斥着饥饿、寒冷、伤痛和绝望的窃窃私语,与寒风的呼啸交织成一曲失败的悲歌。
一边是伤痛中仍能维持温饱与秩序的坚韧堡垒,一边是惨重损失后陷入饥寒交迫与彻底混乱的绝望之师,这场战役的后续影响,已然无比清晰地映照在双方营地这冰火两重天的景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