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晋军把最后一个黑醋饺子塞进嘴里,正吧唧嘴呢,就听见墙角“咔哒”一声。
不是贩卖机掉东西的动静,是那种老旧零件彻底卡壳的闷响。
他扭头一看,好家伙,那台昨天还追着青霖子要罚款的贩卖机,屏幕彻底黑了,跟关了机的电视机似的,连出物口的小灯都灭了。
“哎?它这是累瘫了?”张梓霖举着半瓶可乐凑过去,伸手拍了拍机器外壳,“还是昨晚算错账,羞得不敢亮屏了?”
沈晋军没吭声,扒拉了两下桃木剑。剑身上温温的,叶瑾妍的声音透着点正经:“不是没电,是灵体散了。”
“散了?”萧霖刚把碗筷摞起来,闻言挑了挑眉,“就跟……那个啥似的?魂飞魄散?”
“没那么严重。”叶瑾妍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完成执念,自己走了。”
沈晋军蹲下来,摸了摸贩卖机冰冷的铁皮。昨天这玩意儿还跟个讨债鬼似的,又是掉账单又是播《难忘今宵》,今天突然就成了块废铁,倒有点不习惯。
他正想再说点啥,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音乐。
不是道观该有的三清颂,也不是青霖子那破锣嗓子唱的道情,是……《最炫民族风》?
还是广场舞加强版,鼓点震得地面都发颤。
“谁啊这是,大清早的搞行为艺术?”张梓霖扒着门缝往外看,突然“咦”了一声,“晋军,你家土地爷来了!”
沈晋军赶紧爬起来跑过去。
就见流年观门口,站着个穿灰布短褂的老头,头顶戴着顶掉了漆的旧草帽,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拐杖头还雕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元宝。
正是上次送他《符箓入门三百问》的土地爷。
可跟上次不一样,老爷子今天脚边放着个巴掌大的收音机,正“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唱得欢。
“土地爷?”沈晋军拉开门,“您这是……刚跳完广场舞过来的?”
土地爷抬手把草帽往头上推了推,露出俩笑眯眯的小眼睛:“懂啥,这叫以俗化俗,接地气才能聚人气。”
他迈着小碎步走进来,拐杖在地上“笃笃”敲了两下,径直走向那台黑了屏的贩卖机。
“啧,这孩子,还是犟脾气。”土地爷围着机器转了一圈,叹气跟说自家孙子似的,“不就当年多收了三毛钱的汽水钱吗,记到现在。”
“您认识它?”沈晋军惊讶了。
“能不认识?”土地爷用拐杖头轻轻磕了磕机器底座,“前几年这一片改造,它是街口杂货铺老板的心头肉,老板走得急,没来得及把它处理掉,执念就附在上面了。”
张梓霖听得直咋舌:“合着它天天追着人要钱,是在替老板收账啊?”
“不全是。”土地爷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黄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灰扑扑的硬币,“你看,这都是它这些年‘赚’的,一分没花,全在这儿呢。”
沈晋军凑过去一看,硬币加起来也就几十块,还有不少是一毛两毛的,边缘都磨圆了。
“执念太深,把自己耗得差不多了。”土地爷把硬币倒在手心,对着太阳照了照,“昨天青霖子那老头吵吵嚷嚷的,倒把它最后这点念想给吵通了。”
收音机还在唱“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土地爷突然抓起拐杖,对着贩卖机敲了三下。
不是“笃笃笃”,是有节奏的“当当当”,正好踩在《最炫民族风》的鼓点上。
奇迹发生了。
那台黑屏的贩卖机,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震动。不是之前那种要掉东西的晃悠,是像人在轻轻发抖。
紧接着,屏幕上慢慢浮现出一行淡淡的白字,跟用粉笔写的似的:[老板说,欠的账要还清,不然睡不着觉。]
字刚显完,就开始慢慢变淡。
土地爷叹了口气,举起手里的硬币:“都在这儿呢,孩子。老板走的时候念叨过,说当年有个小姑娘买冰棍没带够钱,欠了五毛,他总惦记着。”
屏幕颤了颤,又浮出一行字,歪歪扭扭的:[是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吗?我记得。]
“是喽,梳着俩小辫儿。”土地爷笑了,“那姑娘去年还来这附近打听老杂货铺呢,说要还那五毛。”
贩卖机彻底安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出物口“咔哒”一声,掉出个东西。
不是账单,也不是零食,是个用硬纸板做的小牌子,上面用红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三个字:[再见啦]。
沈晋军捡起来,硬纸板有点潮,像是被水汽打湿过。
“行了,尘缘了了。”土地爷把硬币揣回兜里,拿起拐杖往收音机上一敲,音乐戛然而止,“该送它上路了。”
他从短褂兜里摸出张黄符,不是沈晋军画的那种歪瓜裂枣款,是方方正正的,上面用朱砂画着个简单的符号,像个笑眯眯的小人。
“这是啥符啊?”张梓霖好奇地问,“看着比晋军画的顺眼多了。”
“往生符的简化版。”土地爷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我这叫与时俱进,去掉那些花里胡哨的,管用就行。”
他把符往贩卖机上一贴,没冒烟,也没发光,就安安静静地粘在那儿。
然后老爷子清了清嗓子,居然唱上了。
不是道歌,是改编版的《最炫民族风》:“东边的执念西边的债,汇成最美的云彩,斟满清茶把你送离开,平安去呀去投胎……”
跑调跑得没边,跟杀鸡似的。
沈晋军听得直捂脸,萧霖却突然“噗嗤”笑了出来:“还别说,挺顺口。”
叶瑾妍的声音在剑里憋不住了:“他这是怕人家路上孤单,用神曲开路呢。”
正说着,那张贴在贩卖机上的黄符,慢慢化成了一缕白烟。
不是黑黢黢的怨气,是干干净净的白,跟清晨的雾气似的,飘到门口就散了。
贩卖机彻底没动静了,连外壳都好像褪色了点,真成了台普通的旧机器。
“搞定。”土地爷把收音机揣回兜里,拍了拍手上的灰,“这孩子也算解脱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跟钱较劲了。”
沈晋军把那个硬纸板牌子小心收好,突然觉得心里怪怪的。
说难过吧,好像没有,毕竟这贩卖机前两天还追着他要五毛钱罚款。
说轻松吧,也不全是,就跟看了场热闹的电影,散场时有点空落落的。
“对了,土地爷,”他突然想起件事,“您这收音机哪买的?音质挺带劲啊。”
土地爷眼睛一亮,献宝似的把收音机掏出来:“隔壁广场舞队王大妈送的,说听这歌干活有劲儿。怎么样,下次给你也整一个?念经累了,听着扭两下,舒坦!”
“别别别。”沈晋军赶紧摆手,“我这道观要是天天放这个,青霖子得来掀我房顶。”
“他敢!”土地爷把拐杖往地上一顿,“贫道……哦不,本土地罩着你!他再来找茬,我就带着广场舞队堵他龙虎山门口去!”
张梓霖笑得直不起腰:“土地爷威武!到时候算我一个,我给您拎音响!”
萧霖也笑,手里的听诊器都晃悠起来:“我给你们看心率,跳太快了容易岔气。”
沈晋军看着眼前这阵仗,又低头瞅了瞅墙角那台安静的贩卖机,突然觉得。
这道士当的,好像也没那么玄乎。
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战,倒是有不少鸡毛蒜皮的暖。
他刚想再说点啥,桃木剑突然热了一下。
叶瑾妍的声音带着点笑意,轻轻的:“喂,沈晋军。”
“嗯?”
“下次煮饺子,记得用铁锅。”
“知道了。”沈晋军低头笑了,“给你留两个,不放黑醋。”
阳光从道观门口照进来,落在旧贩卖机上,也落在土地爷那顶掉漆的草帽上,暖洋洋的。
收音机里,不知谁又按开了开关,《最炫民族风》的前奏再次响起。
土地爷跟着节奏,用拐杖敲着地面打拍子,嘴里还哼着他那跑调的改编版。
“东边的执念西边的债,汇成最美的云彩……”
挺好。
沈晋军想。
这日子,吵吵闹闹的,还真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