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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时,发出规律的“咯噔”声,像谁在耳边轻叩着节拍。林晚星掀开半边车帘,看长留山的轮廓渐渐缩成一道淡青色的线,最后被远处的云气漫过,只剩朦胧的影子。

“舍不得?”白子画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手里的医书已经合上,正望着她映在帘上的侧影。晨光斜斜切进来,在他鼻梁上投下利落的线条,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林晚星把帘角攥得紧了些,指尖触到粗糙的布纹:“也不是。只是忽然觉得,长留山的晨露,好像比别处的更凉些。”话一出口,又觉得这话太痴,脸颊微微发烫,连忙转开目光,去看车帘边的野菊。

那些黄灿灿的花瓣被风拂得轻轻颤动,有片最边缘的花瓣卷了边,像是被晨露浸得久了。白子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伸手把那片卷边的花瓣摘了下来,指尖捏着花瓣转了半圈:“山下的露水是暖的,混着泥土气。”他把花瓣递过来,“你闻。”

林晚星迟疑着接过,凑到鼻尖轻嗅。果然没有山间的清冽,反倒带着点潮湿的腥甜,像雨后初晴时,田埂上翻起的新土味。“是不一样。”她把花瓣夹进袖中的锦袋,那里还放着他昨日送的扇面,“像……像小骨做的桂花糖,带着点憨气。”

白子画低笑起来,声音里的暖意漫开来,混着车外的马蹄声,倒比长留殿里的熏香更让人安心。“她昨日偷偷往我竹篮里塞了包花生,说是历练路上可以充饥。”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时,裹着盐粒的花生仁滚出来几颗,“你尝尝,咸淡正好。”

林晚星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盐粒在舌尖化开,带着点焦香的脆。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山下外婆家,每到秋收,外婆就会把新收的花生用盐水煮了,装在陶罐里,她和隔壁的阿弟总抢着吃,常常把手指染得黄黄的。“像我外婆做的。”她含着花生,声音有点含混,“那时候觉得,世上最好吃的就是盐煮花生。”

“以后若有机会,去你外婆家看看。”白子画把油纸包往她那边推了推,“让她再做些。”

这话来得太自然,像说“明日天气会晴”那样平常,却让林晚星的心跳顿了顿。她低下头,假装去捡滚到膝头的花生,耳尖却悄悄红了。车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车帘猎猎作响,野菊的花瓣又落了几片,粘在她的裙角,黄得像撒了把碎金。

马车行到日中时,停在一处山坳里的茶寮歇脚。茶寮是用竹片搭的,顶上盖着茅草,角落里堆着几捆干柴,灶上的铜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汽裹着茶香漫出来,呛得人鼻尖发痒。

“两位客官,喝碗热茶?”茶寮的老板娘是个圆脸妇人,围着蓝布围裙,手里端着个粗瓷茶壶,“刚采的云雾茶,祛湿的。”

白子画接过茶壶,给林晚星倒了碗。茶汤是淡绿色的,浮着层薄薄的茶沫,吹开时,茶香便顺着热气涌上来,清清爽爽的,像长留山清晨的风。“多谢老板娘。”他递过茶钱时,目光扫过茶寮外的山路,眉头微蹙,“这天像是要下雨。”

林晚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方才还亮堂堂的天,不知何时被云层压得低了,远处的山尖隐在灰蒙蒙的雾里,连风都带了点湿意。“怕是要下大的。”老板娘往灶里添了把柴,“前几日也这样,看着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泼下来。”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闷闷的雷声,像谁在山那头敲着大鼓。风一下子急了,卷着草屑往茶寮里钻,老板娘连忙去关竹门,却被风顶得推不动。白子画起身过去帮忙,两人合力才把竹门闩上,刚松口气,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茅草顶上,像是下了场珠子雨。

“这雨来得邪性。”老板娘拍着围裙上的灰,“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客官若不着急,就在这儿歇到雨停?我这后屋有两张竹床,能凑合一晚。”

林晚星看向白子画,见他正望着窗外的雨帘,眉头舒展了些:“也好。正好看看山下的雨,和长留山的有什么不同。”

老板娘见他们留下,笑得更热络了,又端来碟炒南瓜子,说是自己家种的。林晚星剥着瓜子,听着雨声和远处的雷声,忽然觉得这样的雨天也不错。没有练剑声,没有弟子们的喧闹,只有雨打茅草的声响,和鼻尖萦绕的茶香,倒比在长留殿里更清净。

白子画不知何时从行囊里取出了那幅补好晨露的昙花图,正借着灶膛的火光细看。画纸被水汽润得微微发皱,反倒让那几滴露珠更显鲜活,顺着花瓣往下淌,刚好落在“君”字旁边,像颗要坠不坠的泪。“补得好。”他指尖轻轻拂过那处墨痕,“比我预想的更有灵气。”

“是沾了山下的水汽。”林晚星把剥好的瓜子仁放在他手边的碟子里,“在长留山画时,总觉得太干。”

他抬眼看她,火光在他眼底跳动,映得那抹平日里清冷的眸子暖了几分。“不是干,是心不够静。”他把画重新折好,“在山上时,总想着弟子们的课业,想着各派的纷争,倒不如此刻,只有雨和茶。”

林晚星想起他平日里在大殿上的模样,白衣胜雪,神情肃穆,连握剑的手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可此刻,他坐在简陋的竹凳上,袖口沾着点茶渍,正低头剥着她递过去的瓜子仁,倒像个寻常的读书人,温和得让人心头发软。

雨下到傍晚时,忽然小了些,变成淅淅沥沥的毛毛细雨。老板娘煮了锅红薯粥,盛在粗瓷碗里,冒着甜甜的热气。林晚星喝了两口,觉得胃里暖烘烘的,连日来练剑的疲惫都散了大半。

“这红薯是自家地里种的,甜得很。”老板娘坐在对面纳鞋底,针脚密密匝匝的,“我家那口子去镇上卖山货了,若是他在,还能给你们炖只山鸡,那才叫香呢。”

正说着,茶寮外传来“吱呀”一声,竹门被推开条缝,一个背着药篓的少年钻了进来,身上的蓑衣淌着水,发梢还滴着雨珠。“娘,我回来了。”少年把药篓放在门边,露出里面的草药,绿油油的沾着泥,“今日采了些金银花,能卖个好价钱。”

“阿竹,快擦擦。”老板娘连忙递过布巾,“这是两位长留山的仙长,来歇脚的。”

少年抬头时,林晚星才看清他的模样,约莫十五六岁,眉眼很亮,就是左边眉骨上有道浅浅的疤痕,笑起来时,疤痕会跟着动。“仙长好。”他挠了挠头,有些拘谨地往后退了退,“我去把草药晾上。”

白子画的目光落在药篓里的草药上,忽然开口:“那株是不是七叶一枝花?”

阿竹愣了愣,连忙从药篓里翻出株带着紫色花苞的草药:“是呢,仙长也认得?这是治蛇咬伤的,山里常见。”

“你采这个做什么?”白子画的声音沉了些,“七叶一枝花的根有毒,需得炮制过才能用,若是直接入药,会伤了脾胃。”

阿竹的脸一下子白了:“我……我听镇上的药铺老板说,这个能卖钱,就采了些。”他捏着草药的手微微发颤,“我爹前些日子上山砍柴,被蛇咬了,还等着钱抓药呢。”

老板娘的眼圈红了,别过头去抹了把泪:“都怪我没用,这茶寮生意不好,攒不下钱……”

白子画从行囊里取出个小瓷瓶,递给阿竹:“这里面是解毒的药膏,你爹的蛇伤用这个擦,三日就能好。”他又拿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这些你拿着,别再去采不认识的草药了,太危险。”

阿竹捧着瓷瓶,看着桌上的银子,眼圈也红了,“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起来吧。”白子画扶起他,“你若想学认草药,我这里有本医书,你拿去看。”他从行囊里取出本泛黄的书册,封面上写着《百草经》,“上面画着常见的草药,还有用法,你照着学,总比瞎采安全。”

阿竹接过书册,紧紧抱在怀里,指腹反复摩挲着封面上的字,激动得说不出话。老板娘端来两碗刚熬好的姜汤,非要他们喝下:“暖暖身子,仙长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林晚星喝着姜汤,辣意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她看着白子画正给阿竹讲着草药的习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耐心,和在长留殿上传道时的威严判若两人。原来再清冷的人,心里也藏着片柔软的地方,像这雨夜里的炉火,不灼人,却能暖得人心里发颤。

雨停时,已是深夜。老板娘把后屋收拾出来,两张竹床并排靠着,中间隔着张矮桌,桌上点着盏油灯,昏黄的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林晚星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还有隔壁白子画翻书的声音。竹床有些硌人,不如长留殿里的云丝褥舒服,可她却觉得格外安心。她想起白日里他递过来的花生,想起他讲草药时认真的模样,还有他眼底跳动的火光,忽然觉得,这趟历练,或许比想象中更值得。

“睡不着?”白子画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很轻,像怕惊扰了虫鸣。

林晚星翻了个身,面朝矮桌的方向:“有点认床。”她撒谎了,其实是心里装着事,像被雨打湿的棉絮,沉甸甸的,却又暖烘烘的。

那边的翻书声停了。过了会儿,白子画的声音又响起,这次带着点笑意:“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以前在绝情殿,有只小灵狐,总爱在我练剑时捣乱,把剑穗叼走,藏在兰花丛里。”

林晚星的嘴角忍不住弯起来:“后来呢?”

“后来它生了一窝小狐狸,个个都爱叼剑穗。”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些,像裹着睡意,“我就把剑穗都换成了红绸的,它们叼着玩,倒成了绝情殿的一景。”

“那现在呢?”林晚星轻声问,“小狐狸们还在吗?”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怀念,“花千骨去看过,说它们现在学会了偷摘桃花,把殿里的桃花瓣都叼去做窝了。”

林晚星想象着那画面,小狐狸们拖着粉白的桃花瓣,在青石板路上跑来跑去,一定热闹得很。她忽然觉得,以前那个冷冰冰的绝情殿,原来也藏着这么多趣事。“等回去了,我也想去看看。”

“好。”他的声音已经染上浓重的睡意,“带你去看……小狐狸的窝。”

之后便没了声音,想来是睡着了。林晚星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像山涧里的流水,均匀而绵长。油灯的光渐渐暗下去,最后只剩一点昏黄的光晕。她闭上眼睛,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云雾茶的清香,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雨夜里的泥土气,酿成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第二日清晨,天放晴了。阳光透过竹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晚星起身时,见矮桌上放着一碗温水,旁边还有颗蜜丸,正是昨日他给的润肺丸。想来是他早起时放在这儿的。

她捏着蜜丸放进嘴里,薄荷的清凉混着蜜的甜,从舌尖一直漫到心口。推开后屋的门,见白子画正在院子里练剑。晨光洒在他身上,白衣被镀上层金边,剑尖划过空气,带起细碎的光,像把晨露串成了线。

阿竹和老板娘在灶边忙碌着,飘来煎蛋的香气。阿竹手里还捧着那本《百草经》,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练剑的白子画,眼里满是崇拜。

林晚星走到院边的篱笆旁,看着远处的山。雨后的山格外青,像被洗过的翡翠,山腰处缠着淡淡的云,像谁系了条白丝带。她忽然想起画纸上的那几滴晨露,原来有些温暖,真的不必刻意去寻,它就藏在雨夜里的姜汤里,在清晨的温水里,在剑穗划过的光影里,像这山间的云雾,悄无声息,却早已漫过了心尖。

“该上路了。”白子画收了剑,走到她身边,剑穗上的红绸还在轻轻晃动,“老板娘煮了鸡蛋,路上吃。”

林晚星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里面裹着两个滚烫的鸡蛋。她捏在手里,暖意顺着掌心漫上来,像握着两颗小小的太阳。“阿竹怎么办?”她回头看了眼茶寮,阿竹正踮着脚往药篓里装晒干的金银花,动作认真得很。

“我留了些银子,让老板娘送他去镇上的药铺当学徒。”白子画望着茶寮的方向,目光柔和,“他认草药认得快,是块好料子。”

马车重新上路时,阿竹和老板娘站在茶寮门口挥手,一直到再也看不见。林晚星掀开帘角,看着那抹小小的竹寮消失在山坳里,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却又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在想什么?”白子画递给她个剥好的鸡蛋,蛋白光滑,带着淡淡的焦香。

“在想,”林晚星咬了口鸡蛋,蛋黄的油顺着嘴角流下来,“原来山下的日子,比画里的更热闹。”

白子画替她擦去嘴角的蛋黄,指尖的温度轻轻落在皮肤上,像落了片暖烘烘的羽毛。“以后,我们常来看看。”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承诺,“看看阿竹,看看这山,还有这雨。”

车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野菊的花瓣簌簌作响。林晚星把脸贴在帘上,看阳光穿过云层,在地上投下移动的光斑。她忽然觉得,这趟历练的路,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路的尽头,有比昙花更长久的风景,像那株素心兰,在晨露里静静开着,带着清苦的香,却能暖透整个长留山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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