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小芽踏进相府静院时,檐角铜铃正被夜风吹得叮当响。
她整个人缩成团,手指把我衣袖绞出一道道褶子,每过一道月亮门便浑身发抖——今夜的月正从云里钻出来,像块浸了血的玉。
放我下来吧。她突然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细得像游丝,我这样...会弄脏小姐的衣裳。我低头看她,青灰粗布衫上沾着草汁和泥点,腕上红痕还在渗血,哪有半分的资格?
小芽。我蹲下身与她平视,你闻闻看。我掀起袖口,露出内里绣的玉兰花,这料子浸过沉水香,要沾了你的干净气,才更好闻。她睫毛颤了颤,鼻尖动了动,突然埋进我颈窝,眼泪把我领口洇湿一片。
小姐!老画师举着灯笼从后追来,暖黄光晕里,闻香叟正掀帘而出。
这老者生得鹰鼻薄唇,此刻却眯着眼睛直搓手:可算把人带回来了!
老朽等在这儿半宿,就等给这丫头瞧病。
他蹲下来,鼻尖几乎要贴上小芽的脸。
我看见小芽浑身绷紧,像只被按住的鹌鹑。
闻香叟却突然皱眉,食指沾了沾她唇角,凑到鼻端嗅了嗅:心蛊侵魂了。他指节叩了叩自己太阳穴,这蛊专挑童女养,逼她们把秘密当养料——七日内若不说出所知,魂魄会被蛊虫啃成碎片,最后...自焚而亡。
小芽猛地抓住我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姐姐...他们说只要我不说,就能送我回家...可现在...她喉间发出呜咽,我根本没有家啊!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抬头时正见窗外血月悬在屋檐角。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那影里有地窟中言婆扭曲的脸,有原主被按进荷花池时的气泡,有无数被绞碎的姑娘。
小芽。我替她理了理乱发,你告诉我,你想不想说?
她盯着自己发颤的指尖,像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我说了...他们会杀我...可不说...我也活不了...
我望着血月边缘翻涌的云,忽然想起昨夜言婆嘶吼时,系统在识海闪过的提示——心蛊逻辑:真即刑具。
原来这蛊最狠的不是逼人说真话,是让说真话变成唯一的活路,让成为必死的罪。
要破它,得让重新变成人的权利。
次日清晨,我带小芽站在静院井台边。
晨露打湿青石板,她的布鞋尖在水洼里轻轻点着,像只不敢落枝的雀儿。
小芽,我指着井里晃动的月亮,若有人问你,可曾见过鬼?
她立刻摇头,眼睛睁得老大:没有!
我、我连坟头都没靠近过——
可你现在害怕吗?我打断她,就像此刻,你盯着井水,是不是觉得水里有张青灰的脸在看你?
她喉咙动了动,手指绞着衣角:有...有一点...
那你就说我看见鬼了我捧起她的脸,让她看我眼睛,这不是骗人,是告诉别人,你心里有多害怕。
害怕是真的,所以这句话,也是真的。
她抿着唇,睫毛上挂着晨露,像两片沾了水的蝶翼。
过了很久,她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我看见鬼了...
话音未落,她眉心突然窜出一缕黑丝,细得像根头发。
那黑丝刚飘到半空便地断裂,小芽猛地弯腰,地吐出一口黑血。
我忙拍她后背,却见她抬起脸时,眼尾还挂着泪,嘴角却翘起来——那是个生涩的、皱巴巴的笑,像朵刚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花。
系统提示:检测到谎言之盾初成——言语自主权觉醒。
接下来三日,静院的梧桐叶落了满地。
我搬来竹凳,在檐下教小芽三类谎:被人推搡时说我自己摔的是护己之谎;看见藏赃物的柜子要说没留意是避祸之谎;给饿肚子的乞儿分糕点时说我不爱吃甜是予慰之谎。
每教一则,便有个被拐来的小丫头从柴房或马厩里寻来,蹲在廊下听,等小芽说完我懂了,她们眉心的黑丝便跟着断开。
第七日清晨,我带小芽重返废尼庵地窟。
断舌僧的虚影早等在梁上,喉间缠着褪色的布条,只露出一双冷得像淬过冰的眼睛。
他的声音直接钻进我脑子里:你已触言之道真谛——言语非为刺人之刃,乃护心之甲。
我蹲下来,替小芽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地窟里的腐气比往日淡了些,草茎全蔫巴巴地趴在地上,像堆晒干的稻草。
现在,我指着母株下言婆的蕈伞尸骸,你愿不愿对我说个大谎?
小芽望着那堆黑黢黢的东西,喉结动了动。
她突然攥紧我的手,掌心全是汗:姐姐,要是我说了,是不是...就能真的回家?
会的。我摸了摸她发顶,等把这些脏东西烧干净,你想去哪儿,我都让人送你。
她深吸一口气,胸脯起伏得像被风吹动的麦浪。
然后她松开我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对着言婆的尸骸大声道:我没种过梦舌草!
那些草...是娘娘自己长出来的!
地窟突然震颤起来。
我踉跄两步扶住石壁,看见枯萎的草根正在炸裂,碎成星点黑灰;残存的孢子云本来还赖在半空,此刻却像被撒了把盐的蚂蚁,慌慌张张四处逃散,却被无形的银丝绞成齑粉。
闻香叟跪在地上,老脸涨得通红:心蛊反噬!
它认不出与的区别了!
言婆的残魂从蕈伞里冲出来,黑雾裹着她扭曲的脸,指甲几乎要抓进我的脖子:你们...终究还是骗了自己...话音未落,黑雾突然散成无数光点,像被风吹散的萤火。
归途上,小芽靠在我怀里睡着了。
她的呼吸很轻,像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
无念影的虚影不知何时浮现在我身侧,手中捧着一缕极淡的光影——那是段被我遗忘的记忆:
雕花拔步床前,穿月白衫子的妇人握着我的手,指甲盖涂着丹蔻,暖得像团火。
她嘴唇动了动,我听不见声音,却突然想起雪猫的名字——它叫,因为总爱团成毛球。
你忘了她说什么,但我记得。无念影的声音像片羽毛,她说,阿棠要像凤凰,烧得越狠,飞得越高
我望着京城西郊方向。
那里曾是青鸾阁旧址,如今荒草连天。
但就在刚才,一道幽蓝火苗从荒草里窜起来,像支举向天空的箭,久久不灭。
老画师突然跌撞着跑过来,手里举着块青石板残角,上面的血字被雨水冲得模糊,却还能认出四个:凤未烬,火将燃。
我把小芽往怀里拢了拢。风裹着秋意吹过来,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颤。
第二日清晨,我正给小芽梳辫子,院外突然传来沉重的叩门声。
那声音像块石头砸进井里,震得铜盆里的水都荡起涟漪。
小姐,守院门的婆子掀开帘子,脸色发白,府门外...张屠户披麻戴孝,说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