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目不识丁,不通匠艺,不懂稼穑,朕也为之设一科目,名为‘武科’。”
“只要他胆识过人,精通刀剑弓马等杀敌本领,通过考核之后,朕便可直接授他百夫长之职。”
“总而言之,今后这分科取士,将与军功封爵并列,成为大秦子民晋升的两条正途。”
“普天之下,哪怕是最寻常的庶民百姓,只要身怀一技之长,便有机会经由这两条路走到朕面前,获得官位,甚至封爵受禄!”
李斯听罢,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连忙拱手应道:
“臣,遵旨!”
对于始皇帝欲打破门第高低、广开才路推行分科选士之举,满朝文武虽初时略感意外,但很快便归于平静,并未掀起太大风波。
其一,是因早有军功封爵制度在先。
那制度本就不问出身贵贱,唯以战功定赏罚。
如今这分科举士,不过是将战场上的功劳换成民间的才能,将授爵改为任官,本质上异曲同工。
其二,秦国并无世袭权贵把持朝纲。
若真有世代承袭高位的公卿贵族,定然不愿看到寒门黔首与之同台争位。
可如今朝中许多大臣原本便是从底层一步步升迁而来,对普通人凭本事出头之事,自不会强烈反对。
其三,始皇帝威望如日中天。
身为扫灭六国、一统江山的帝王,其声望之盛,在秦前所未有。
凡是他已决断之事,群臣最多在决策前建言几句;一旦定下,无人敢于违逆,唯有顺从而行。
其四,眼下秦国事务繁重,人力紧缺至极。
自从天下归一,再加上天幕显现之后,朝中文武每日案牍劳形,政务堆积如山,几近疲于奔命。
若再不增添人手分担,恐怕连片刻休息都难以保障。
为了能让自己喘口气,哪怕让出些许权力,换取他人协理政务,也在所不惜。
其五,早在太子扶苏指出军功制弊端、始皇帝明言须行变革之时,众臣便已预料到,未来必会推出类似的新政——为平民开辟上升通道,打破阶层固化。
这种趋势不可阻挡,他们心中早已有所准备。
正因如此种种因素交织,分科举士之策竟就这样悄然落地,顺利纳入大秦新政之中。
然而,尽管朝堂之上波澜不惊,这项政策却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尤其是那天幕之中,太子扶苏亲口提出的“取才于野、固权于君”之论,更让无数人心神震动。
过去众人皆以为太子仁厚宽和,聪慧善思,且心怀黎民,是一位典型的仁德储君。
可今日听其言论,方才发现其内里另有锋芒。
那位看似温良的扶苏太子,骨子里竟也如始皇帝一般,绝不容许任何人动摇君权根基。
甚至在掌控权柄的意志上,比父皇更为深沉、更为坚决。
由此看来,他确是“秦王嬴政”之子,那份对皇权的执着与强势,可谓血脉相承,甚至隐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虽然分科举士在朝廷内部未起纷争,却在天下各地激起截然不同的反响。
民间对此政令的看法,几乎呈现出两极之势。
在沛县一间简陋酒肆中,刘季双眼骤然发亮,望着对面粗犷豪迈的樊哙,脱口而出:
“分科取士?”
“此策甚妙啊!”
“不知始皇陛下会不会采纳这分科取士的方略啊……”
“若真推行了,倒也不妨去碰碰运气。”
刘季表面看似吊儿郎当、不修边幅,像个街头无赖,可骨子里却是个不甘平庸、总想往上攀一攀的人物。
早前他听说粪肥能助田亩增产,便动起心思想要独揽沛县的粪秽之利;后来又听闻造纸之法,立刻琢磨着如何改良工艺,好去官府领赏。
这些事都说明,他对眼下泗水亭亭长的身份并不满足。
只要有机会,他是决不会放过任何跃升之途的。
而这回的分科举士,正是一个翻身改命的契机。
毕竟他好歹也是一方亭长,识文断字、算账判案这些基本功还是有的。
明字、明算、明法三项,自信应付起来不算难事。
唯独策论一道,恐怕力有未逮。
但这点难处,他也并非毫无对策。
自己写不出好文章,不代表身边没人写得来。
譬如在沛县任主吏掾的萧何,还有担任狱掾的曹参,都是深藏不露的能人。
如今虽名声不显,但刘季清楚得很——这两人绝非池中物,才学远胜常人。
更关键的是,他们与自己私交甚笃。
到时候提上几坛浊酒,登门拜访,拉拉家常,顺带请他们代拟几篇策问,事先背熟记牢。
待到考场上照搬誊录,混个合格,应当不在话下。
一旁啃着狗肉的樊哙听了这话,嘴也没停,咽下一口肉后眯眼道:
“你说……始皇陛下会不会给咱们这种粗人也设一门考较?”
“比如比试格斗、角力搏杀之类的。”
“谁打得过所有人,就给谁授官赐爵。”
樊哙虽是屠户出身,但也粗通文字、律令和算术,只是水平有限,勉强入门罢了。
像士科那样的文试,他是没指望了;工科、农科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思来想去,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拼杀本事。
常年操刀宰牲,又时常入山猎兽,近身搏击的经验早已刻进筋骨。
论狠劲、胆气与实战功夫,整个沛县怕也找不出几个能与他相较之人。
那一身血火淬炼出的煞气,连孩童听见他的名字都会止啼。
若真设一门“武技科”,不论胜负高低,只求过关,樊哙自认绝无问题。
哪怕争不得头名,博个出身总是有望。
真有那么一天,他必定要下场试一试。
谁愿意一辈子握屠刀呢?若有为官之机,谁不想换条活路?
“或许吧。”刘季低声回应,语气并不笃定。
毕竟眼下连始皇是否会采纳这分科取士之议都尚无定论,更别提究竟会分哪些科目了。
依他推测,若真推行,大概率先设士、农、工三科。
至于樊哙所盼的搏杀之科,只能说是奢望。
而在淮阴县,少年韩信也在默默关注此事。
他心中同样期盼,始皇能在分科之中增设兵家一途。
无论是文策、工艺,还是耕作技艺,乃至樊哙所言的徒手相搏,他都不擅长。
但他所精者,乃运筹帷幄之道,排兵布阵之术。
虽未曾真正带兵上阵,但若仅论兵法理论,天下青年恐无人出其右。
即便真要实操演练,只要给他一次机会,熟悉秦军调度号令的规矩流程,他也有把握从容应对、顺利通过。
一旦得以入选,他便能从一介庶民,跃身为秦国官吏,甚至有望执掌一军,成为偏将校尉也未可知。
此后若逢战事,只需抓住时机立下军功,便可逐步晋爵封赏。
终有一日,或可如王翦一般,执掌千军万马,位列国之重臣。
少年韩信心中燃着一团火,只等始皇一声令下,开启这分科之路,让他有朝一日,能以所学立身扬名,不负胸中韬略。
除了少年韩信心怀这般憧憬之外,当时像彭越、英布、龙且、钟离昧、灌英、季布、王陵这些出身秦地底层、略通文墨且才智不凡的人,此刻也无不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幕上太子扶苏所提出的“分科取士”之策,随后又默默望向远方咸阳的方向。
对他们而言,这种不问出身、不论门第,唯才是举的选才方式,正是他们改变命运最现实的一条路。
比起靠军功挣爵位,这种方式显然更稳妥、更可期。
毕竟,战场凶险,能否活着回来尚且难料;就算侥幸不死,要攒够授爵所需的军功,也不知得经历多少血雨腥风。
而分科取士则不同——只要确有真才实学,便可登台应试。
考中者直接授职为官,一步跃出泥途;落榜者也不过是回到原来的生活,并无额外损失。
何谓稳妥?这就是稳妥!
何谓机会公平?这便是!
然而,与底层百姓的热切期盼相反,各地的世家大族和多数自诩清高的读书人,却对这项政策流露出明显的不屑与愤懑。
“什么分科取士?那些整日操劳农耕、摆弄器械的庶民,也算得上‘士’?”
“还要经过层层筛选,通过之后还得先去听政见习,最后能不能做官还看情况?”
“这是请我们入仕,还是让我们当差办事?”
“当年列国纷争之时,诸侯贵胄对我们可是执礼甚恭,动辄以千金相赠,亲迎于庭。”
“一见我等风采,便惊为天人,愿以宰辅之位相托!”
“如今秦国竟将我辈置于如此境地?”
“莫非以为我们是徒有其表之辈?”
“如此轻慢于我,岂能指望我去效忠秦国!”
“凭这等制度,如何觅得真正的栋梁之才!”
一群自命不凡的士族子弟和游学之士纷纷开口讥讽,言语间满是傲气与不满。
在他们心中,理想的图景应当是:君主一见自己,立刻为之倾倒,当即奉上高位厚禄、重金赏赐,而后自己再被这份诚意打动,慨然出山,运筹帷幄,助君平定天下,留下千古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