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与他们的后代,便只能永远困守于泥泞之中,永无翻身之日。
如此境地下,一个普通人,怎会不期盼战争?
怎会不渴望那一场能撕开命运枷锁的战火?
会的。
而且,那份渴望,极可能深沉而炽烈。
毕竟,没有人愿意一辈子都困在尘埃里,永无出头之日。
因此当世道动荡未定,百姓便期盼安宁,渴求太平。
可一旦天下长久安稳,岁月静好持续得太久,人心又会悄然生变,开始向往战火与纷争。
而当战争真正降临,带来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令人痛彻心扉之后,百姓便会再次怀念起和平的日子,重新祈求风调雨顺、四海清平。
这或许正是太子扶苏所言的“一体两面”,盛极而衰,否极泰来。
想到此处,相里季抬眼望向太子扶苏,眼中带着几分思索与好奇,问道:“那国家呢?一个国家,为何也会需要战争,甚至主动渴望战火燃起?”
“按理说,国祚稳固、四方安定,不才是治国者梦寐以求的境地吗?”
他虽已参透百姓心中对战乱的矛盾情结——既惧之,又需之;却仍不解,堂堂国家,何以也要依赖刀兵之灾来维系存续?
太子扶苏指尖轻叩案几,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前孤曾提过,土地与人口,互为依存,彼此牵制,甚至逼迫对方走向极端。”
“天下太平之时,君王宗室、公卿贵胄,乃至黎民百姓,子嗣繁衍,人口必然急剧增长。”
“若农耕技艺停滞不前,亩产未能提升,粮食产量便无法匹配人口膨胀的速度。”
“于是,有限的土地渐渐难以承载日益增多的人口。”
“终有一日,大量百姓将面临无田可种、无粮可食、无衣御寒的绝境。”
“这些走投无路之人,在无法靠劳作活下去的情况下,只能铤而走险,沦为山野盗寇,以劫掠维持生计。”
“他们抢的是谁?”
“自然是对那些仍在辛勤劳作、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
“被劫之家失去收成,生计断绝,为了活命,也不得不加入劫掠之列。”
“如此一来,今日受害者,明日成匪徒;今朝施暴者,昨日亦是良民。”
“恶性循环之下,四方流寇越来越多,或聚众结寨,啸聚深山;或独行江湖,杀人越货后飘然远遁。”
“这些人不论散居还是成群,终究成了动摇社稷根基的隐患。”
“时间愈久,隐患愈深,朝廷内外的裂痕也愈发难以弥合。”
“到那时,朝廷唯有两条出路:要么内压,要么外征。”
“所谓内压,便是调集兵马,强力剿杀这些流寇。”
“然而此举虽能暂息风波,却治标不治本。”
“且若手段酷烈,激起民怨沸腾,反而会使朝廷丧失民心,招致更猛烈的反抗浪潮。”
“所以此时,对外用兵,反倒成了更为明智的选择。”
“借一场对外之战,转移国内积压已久的矛盾;通过开疆拓土,夺取新的土地,用来安置那些无地可依的流民。”
“只要能夺得足够疆域,分田授户,让百姓重归耕织,得以温饱度日。”
“那么他们便不会再被迫走上为盗之路,社会动荡的根源也就随之化解。”
“只不过,此策也有风险——倘若贪功冒进,连年征战,极易滑向穷兵黩武的深渊,最终拖垮国力。”
“即便战事失利,败北而归,也未必全然是祸。”
“战争本身就能消耗大量人口,死伤流徙之间,人口骤减。”
“人少了,土地便显得宽裕,资源分配的压力也随之减轻。”
“原本因土地不足而引发的社会冲突,也在无形中得以缓解。”
“但其代价是,君主威信受损,朝廷声望动摇。”
“若有野心之辈趁机煽动,蛊惑人心,甚至可能掀起叛乱,动摇国本。”
“这一切终究取决于君主与朝堂如何运筹帷幄。”
“但不可否认,战争在某些时候,确实是一种缓解内部矛盾的有效方式。”
“因此,国家有时不仅需要战争,甚至会期待战火燃起。”
太子扶苏说到这里,语气沉稳地总结道:“正因墨家巨子墨翟目睹战乱不仅使败者生灵涂炭,也让胜者元气大伤。”
“于是便断言战争毫无价值,认为侵略之举皆属不义,主张天下止戈。”
“这种观点,未免过于偏狭、草率,实难成立!”
“毕竟战争本身极为复杂,难以一概而论,更不可能彻底从世间消弭。”
自夏代以降,百姓数目竟增长了十倍之多?
由区区二三百万,膨胀至如今的两三千万?
当太子扶苏此言出口,举座皆惊。
不止是秦皇嬴政,就连殿上文武重臣、诸子百家的博士们,都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太史令。
因为关于黎民人口的具体变迁,他们心中并无确切数据。
要知道,自周室肇基至今,已有七八百年之久,更何况其前还有殷商、夏禹两代王朝。
别说追查夏商周三代的户口多少了,便是眼下这四海归一后的天下总人数,朝廷也尚未厘清。
毕竟秦国刚刚完成兼并六国的大业,百废待兴,诸多事务尚未来得及梳理整顿。
譬如各地黔首的人口统计,仍停留在粗略估算阶段。
目前仅知秦本土治下的老秦人,约有四百万上下。
若以此为基准推算,原先六国辖境内的民众总数,合计应在两千余万左右。
如此一来,全天下的百姓加在一起,倒也确实在两千万至三千万之间——与太子所言大致相符。
此刻成为众人瞩目的太史令,眉头紧锁,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过往翻阅过的典籍记载。
然而一则年事已高,记性早已不如青壮之时;
二则此类细节数字,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中本就不起眼,平日并不特意铭记。
思索良久,却未能立刻找出佐证,他额角不禁渗出细汗,只得低声回应:
“太子殿下天资卓绝,过目成诵,既如此说,想必确有依据。”
“待臣回府后查阅旧卷,定当详加考证。”
见他这般窘迫模样,周围不少人暗自摇头,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轻蔑:
“身为掌史之官,紧要关头拿不出凭证,要你何用?”
太史令心中苦涩,却无从辩解。
这能怪他吗?
可有人知晓,自夏商周以来,各国编修的史书累积起来有多庞大?
别人不知,他最清楚!
若是堆叠起来,一间长宽各三十丈、高三丈的库房都未必装得下。
他没有太子那般过目不忘的奇才,能将千年大事悉数铭记于心,已是竭尽所能。
眼看太史令无法当场应答,秦皇嬴政却不以为意。
正如对方所言,太子素有强识之能,既然亲口道出此数,应当不虚。
换言之,自夏朝以来,天下百姓之数,的确暴涨了近十倍。
而今这多出的千万人口,尚能在现有疆土之上勉强维系生计。
但随着天下一统,兵戈渐息,战事或将锐减,乃至长期止息。
也就是说,万民期盼已久的太平盛世,或许即将来临。
而与此同时,人口也将迎来新一轮的增长高峰。
若是放在从前,嬴政对此必欣然称善。
因为他胸中早有万千宏图亟待施展——
比如在扫灭六国、一统山河之后,他本欲修建一条贯通九州的驰道……
各处修建贯通大道,以强化对辖地的掌控。
又比如,他打算修筑一道连绵不绝的边墙,将原先七国各自为政所建的旧墙尽数接续起来,用以抵御匈奴等外族侵扰。
再如,他的陵寝工程也需继续扩建,规模要前所未有。
而上述每一项大计,皆需动用海量人力方可推行。
因此在过去,对他而言,天下百姓的人口自然是越多越好。
可如今听了太子扶苏关于土地承载力与人口增长之间关系的一番陈词后,秦始皇嬴政的心思也开始悄然转变。
眼下秦国版图之广,养活两千万至三千万民众,尚且不成问题。
但倘若未来人口持续膨胀呢?
譬如说,在现有基础上翻一番,达到四千万乃至六千万,那时还能否支撑得住?
若这一数字仍能承受,那再翻一倍,增至六千万到九千万,如今的疆土是否还供得上饭食?
细细思量之后,嬴政心中已有判断——恐怕难以为继。
毕竟现下百姓的基数,相较千年前夏代之时,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只是在当前基础上翻一倍,其总数也已远超夏朝全盛时期数十倍之多。
一旦国土无法承载如此众多之民,将会引发何等后果?
方才太子扶苏已然点明:必将生出内患!
内乱一起,社稷根基便会动摇!
这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所幸,破解之道太子也已提出——
即以对外征伐转移内部压力,借战争开疆拓土,从而缓解人多地少的困局。
这一点,恰恰是秦国所擅长的。
老秦人或许在其他事务上未必出色,
但在征战沙场一事上,却是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