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味着分文不赚,近乎无偿献出。
这番举动,连原本准备大费财力的秦王也为之动容。
“正是!”
“只要秦国与陛下有所需,我所有牛羊马匹,分文不取,尽数奉上!”
乌氏倮伏地叩首,姿态谦卑,语气恳切。
秦王嬴政指尖轻点案几,声音淡然:“哦?一文不要,全数献来?”
“你献此厚礼,心中可有所图?”
乌氏倮岂能无所求?他渴望封爵授禄,盼着家族世代显赫,想从贩畜之商跃为朝堂贵卿。
可这话,断不能直说出口。
否则便是以功要赏,反惹君王生厌。
于是他再拜于地,低声道:“若非秦国庇护,若无陛下威德,我何以安心放牧,又怎得今日富足?”
“今闻国用不足,缺牲备战,身为秦民,理当竭尽所能,略效微劳。”
“唯愿大秦扫平六国,四海归一;更愿我子孙后代,永沐圣恩,长受护佑。”
“如此,便再无所求。”
“倒是个懂分寸的,懂得进退有度。”
天幕之下,廷尉李斯望着画面中的乌氏倮,唇角微扬,低声一笑。
眼下太子扶苏与众农家、墨家弟子刚造出耧车、曲辕犁等新具,正待推广耕作,而秦国恰逢畜力奇缺之际——牛拉犁、驴运粮、羊供军需,样样离不开牲口。
此时乌氏倮挺身而出,直言愿将手中大批牛羊驴骡平价售予朝廷,甚至开口就说可无偿相赠。
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
更难得的是,他并不居功自傲,只委婉表达希冀“子孙永享圣恩”,既不失体面,又暗藏期许。
给足了帝王颜面,也送上了实打实的好处。
而秦国素来信守“有功必赏,有劳必酬”之诺。
以李斯对始皇的了解,若天幕中的嬴政应允此事,必定重赏乌氏倮。
封爵已是板上钉钉,只看功劳几何,定其爵等。
若其所献牲畜总数在十万以上、二十万以下,估摸着能得个六级以下爵位;
若达二十万至三十万之间,八级以下当可封授;
若是逾三十万、近四十万,十级以下爵位必落其身。
至于更高品阶,并非嬴政不愿赐,而是李斯判断:仅凭一个商人独自经营,能掌控的牲畜数目,多半就在三四十万之数。
再多,则非一人之力所能及。
除非他背后另有部族专事畜牧,方有可能蓄养更多。
但此等情况极难成立,故而四十万已属极限。
念及此处,李斯目光微凝,似穿透虚空,望向那正在赶赴咸阳的真人乌氏倮,语带意味地轻道:
“天幕上的那个晓得审时度势,不知这现实里的这位,是否也一样明白事理。”
如今大秦同样亟需畜力,若此人也能识得时机,解国之急,朝廷自然不会薄待。
而此刻,尚在路上的乌氏倮,盯着天幕中那一幕幕对话,早已目不转睛。
他未曾料到,另一个“自己”竟敢如此决断,说出那般掷地有声之言。
十多年前,他手里的牛、羊、驴这些牲口虽然比不上如今的数量,可加起来也足足有几十万头。
那可是他半生打拼攒下的全部家当,就这么一股脑献给秦国和始皇帝,换做现在任何人来决断,都得反复掂量,哪能轻易点头?
“我就瞧瞧,天幕里那个‘我’,到底能换来什么样的结果。”
乌氏倮望着天空,低声呢喃。
先前看了两段天幕影像,又接到咸阳送来的召见诏书,他心里早已明白:如今的秦国急需牲畜,而始皇帝召他入见,十有八九,图的就是他手中的牛羊群。
至于这些牲口究竟该怎么交出去——是卖个好价钱,还是干脆作价平售、讨个情分——他一路都在盘算。
毕竟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如今他名下的牛、羊、驴等牲畜,遍布群山之间,总数早已突破百万之数。
这份产业之大,几乎无人能及。
正因如此,他从没想过要把所有牲口尽数上交。
百万头牲畜意味着什么?那是足以震动列国商市的巨大财富,是他几代经营的心血结晶,哪怕再忠心耿耿的人,面对这样的割舍也会犹豫再三。
所以他原本打定主意:要么趁机抬价,狠狠赚上一笔;要么不图钱财,按市价供应,只为在朝廷面前落个人情。
可如今,天幕上的另一个“自己”,竟选择了第三条路——将手中所有牲口无偿献出,全数奉于秦国与始皇帝。
这一下,他的退路就被堵死了。
若他还坚持前两种做法,在始皇帝眼中岂不成了一个计较利益、不如“镜中人”忠诚之徒?
世间事,最怕比较。
一个“他”能倾尽所有以助国难,另一个“他”却还在权衡得失、讨价还价,这算怎么回事?
难道是对当今朝廷不够敬重?
还是说,眼下的秦国与始皇帝,还不如当年秦王嬴政时值得托付?
无论哪种想法传出去,都会让他多年积累的声望毁于一旦。
因此,当天幕中的“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现实中的乌氏倮其实已别无选择。
但即便被迫跟随,他也想看清楚:那样彻底的付出,最终换来的是什么?若回报足够厚重,那他也认了,咬牙跟上便是。
可倘若所得寥寥,那他也只能顺应局势,照着天幕里的数量如数献出。
至于多出来的那一部分——那些未被提及的牛羊马驴,他自然会悄悄留下,不会尽数交出。
“你手里究竟有多少牲口?”
嬴政轻叩案几,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
乌氏倮微微抬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自豪:“属下有养牛的山谷六十八条,牧羊的沟壑七十二条。”
“另有饲驴的山洼三十四条,驯马的坡地四十六条。”
“每条山谷所蓄牲畜,少则一千五,多则近两千。”
“总计牛、羊、驴、马之数,约在三十五万至四十五万之间。”
这,便是他身为列国首屈一指的畜牧巨贾,所能掌控的惊人规模。
要说句实在话,除了那些世代以畜牧为生的戎族部落外,整个中原地区还真找不出哪个商人的牲畜能比他更多了。
当乌氏倮坦然说出自家存栏数目时,无论是秦王嬴政,还是在一旁静听的太子扶苏,抑或是同被召见的巴清,脸上都不由得浮现出一丝惊异之色。
尤其是巴清,身为列国间屈指可数的大富商之一,她名下自然也豢养着不少牲口。
虽不敢说多到数不清,但几千乃至上万头牛羊驴马,还是拿得出手的。
过去她一直觉得,自己手里的这几千、几万头牲畜已经算得上规模惊人。
可如今听了乌氏倮报出的数字,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望尘莫及。
尽管她也算一方巨贾,圈养的牛马羊驴数量并不少,但与乌氏倮这种专营牲畜买卖、动辄成群结队的大商家相比,差距依旧明显。
不过巴清并未因此气馁。
诚然她在牲畜数量上不及乌氏倮——
但她心里清楚,若论整体家底之雄厚,自己未必就逊色于对方多少。
况且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乌氏倮固然在牲畜经营上独步天下,无人能及——
可要说到生意门路之广泛、货物种类之繁杂、人脉网络之深远,那乌氏倮便远远不及她了。
天下奇珍异宝,没有她不涉猎的;各国贵胄权臣,没有她不通晓的。
从秦国到楚国,自齐国至燕地,赵魏韩三国之中,她的商旅往来从未断绝。
可见,乌氏倮有其不可企及之处,而她巴清也有对方难以比拟的优势。
因此,短暂的震惊过后,她很快恢复镇定,并不担忧秦国在得了乌氏倮之后便会冷落自己和她的商队。
此刻,秦王嬴政也在默默沉思。
不得不说,乌氏倮所拥有的牛羊驴马之多,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然而惊讶之余,他更在意的是:该如何赏赐此人,才能配得上,甚至超越那三四十万头牲畜的价值?
毕竟,乌氏倮嘴上说得慷慨,声称分文不取,愿将牲畜尽数献予秦国与君王——
可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哪能真信?
倘若他真的毫不回馈,任其空手而归,今后恐怕再难有豪商愿意与秦国合作。
所以,秦王闭目思索片刻,再度睁眼问道:“寡人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心甘情愿,不要一文钱,将数十万头牲畜尽数献给寡人与大秦?”
要知道,即便按市价收购这批牛羊驴马,三四十万的数量也足以掏空秦国小半个年度国库。
如此庞大的开支,势必会挤占其他事务的财政预算,进而引发连锁问题。
可若就此放弃这批战略资源,显然也不现实。
因此,若能不费分毫便将这些牲畜纳入囊中,无疑是眼下最优的选择。
乌氏倮神色坚定,重重点头:“臣愿倾尽所有牲畜,不求回报,尽数奉于大秦与陛下!”
对他而言,即便把全部牛羊驴马都献出去,也绝不至于倾家荡产。
那几十万头牲畜虽是资产大宗,却并非全部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