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当官吏指着公告说他们犯了法,至少能对照文字,知道对方所言是否属实。
即便依旧不敢争辩、无力反抗,但心中有数,总好过从前蒙昧无知、任人摆布。
人终究不该一辈子昏沉度日。
哪怕身为最普通的黔首,内心也有向往知识、渴望明理的念头。
只是过往沉重的生活压得人喘不过气——每日为果腹奔忙,还要应付繁重徭役,久而久之,连求知的心思也被磨灭殆尽。
而这背后,实则深植于法家历来推行的“弱民”“愚民”“疲民”之道。
然而,自天幕显现以来,在始皇帝及满朝文武未曾察觉之际,法家长久以来套在平民百姓头上的那副“弱其民、愚其心、劳其体”的思想桎梏,正悄然松动,逐渐瓦解。
因为所有黔首都不自觉地将天幕中的太子扶苏视作榜样,开始主动关注并汲取天幕所展现的一切知识与见闻。
而一旦开始学习,思考便随之萌发。
只要开始思考,人就不会再甘于停滞不前,哪怕迈出的只是微小一步。
一行人离开礼仪司后,太子扶苏便同秦王嬴政、章邯、张苍等人一同步向礼部三司的最后一处——尚武司。
尚武司的职责,是教导司中学龄孩童掌握各类兵器的使用之法,诸如刀枪剑戟弓弩等,传授战场上近身搏杀的技巧,同时教授骑术、驾驭战车与射箭之能。
毕竟,太子扶苏对这些孩童的期许,并非仅限于将来成为合格的官吏,更希望他们有朝一日也能披甲执锐,成为真正的战士。
为达成此愿,他特地寻访王翦,请其协助物色一批历经百战、经验丰富却仍健在的老兵,前来担任尚武司的军事教习。
若是别的差事,王翦或许还需费些周折。
但若只是寻找几位久经沙场、未死于战阵的老卒,对他而言却是轻而易举。
原因无他——此前太子扶苏提议设立大秦勋章制度,旨在提升将士对国家的荣誉感与归属感,秦王嬴政遂命王翦负责遴选符合标准的将士。
无论是“大秦烈士”、“大秦勇士”,还是“大秦锐士”勋章的授予对象,皆由他亲自审定。
因此,眼下秦国军中哪些老兵真正经历过生死拼杀、身经百战,他心中了如指掌。
当听闻太子欲召此类老兵至尚武司任教时,王翦当即从获授“大秦锐士”勋章的将士中,挑选出一批符合条件的老卒送往尚武司。
须知,“大秦锐士”勋章的授予条件极为严苛:必须在战场上累计斩敌首级逾百。
凡能得此殊荣者,即便不能称百战不死,也必是九死一生、浴血而出的精锐。
让这样的老兵去指导尚武司那些稚嫩少年练习兵器运用、战场格斗,乃至骑马、控缰、射箭等技艺,实属游刃有余。
是以当秦王嬴政与太子扶苏等人踏入尚武司,见到一群面容冷峻、胸前佩戴锐士勋章的老兵正一丝不苟地训练孩童时,嬴政不禁微微颔首,流露出满意之色。
可就在他目睹孩子们正在操练骑射之时,忽然心头一动,忆起一事。
他低头看向身旁的扶苏,语气沉稳道:“你也年过六岁了,是时候该学些骑术、射艺,还有剑法、戟技了。”
身为崇尚武备的秦人,若连基本的骑射剑戟都不通晓,岂能在世人面前挺直腰杆?
纵然是贵为储君,也不能例外。
历代秦王皆如此要求子弟,嬴政自己也不例外。
他常年佩于腰间的那柄鹿卢剑,绝非装饰之物。
虽不敢言其剑术登峰造极,但绝非花拳绣腿,真要动起手来,取人性命毫不含糊。
如今扶苏已年届六岁,正是启蒙习武的良机,嬴政自然觉得,该让他开始接触这些基本武艺了。
听到父王此言,扶苏略显意外,怔了一下。
他先前倒没细想这事,但此刻一经提醒,也觉得确有必要。
即便未来无需亲赴战场,总有需要策马出行之时;
更何况,身为秦国太子,难保不会成为敌国刺客的目标。
学会自保,何尝不是一种责任?
从今往后,研习骑术、箭法、剑技与长戟之法,对自身修养大有裨益,顺带也能深入领会兵家谋略的精髓。
太子扶苏闻言,便温顺地点头应道:“儿臣明白,待会就去拜见王翦将军,请他在政务之余,指点我骑射与兵器技艺,同时传授兵家韬略。”
其实他原本计划将今年下半年的时间留予墨家学说的钻研。
但既然父王有了新的安排,要他先修习武艺与兵法,那自然应当以父命为先,暂将墨家之学延后。
至于墨家那一套治国兼爱的理念,等日后掌握了兵家要义,再拾起来也不迟。
秦王嬴政听闻扶苏有意请王翦亲自教导,不禁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骑射剑戟这些本领,本就是秦国将领安身立命的根本,每位统帅皆须精通。
由王翦这等身经百战、功勋卓着的大将军来教授太子,实乃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王翦不仅是当朝军中砥柱,更是深得嬴政信任的股肱之臣,在兵法谋略上的造诣,堪称冠绝一时。
毫不夸张地说,放眼当今七国疆场之上,能在用兵之道上与王翦比肩者,唯赵国李牧寥寥数人而已。
因此,让他来传道授业,无论是技艺还是战略思想,都足以胜任。
咸阳城内,方才还春风满面的墨家博士相里季,此刻却愣在原地,满脸错愕。
这……怎么回事?太子殿下,您先前可是亲口答应过,上半年研习农家学问,下半年轮到我们墨家出头。
怎么秦王一句话下来,您立刻就改主意要去学兵家那一套了?
我前脚才跟其他学派的博士们吹嘘完,说太子已选定墨家为师,话音未落,您这就转向兵家了?
让我如何收场!
而周围那些来自各家各派的博士们,见到天幕所示竟突生变故——太子竟临时搁置墨家之学,转而投身兵家——哪肯放过这等良机?
此前相里季仗着太子一句承诺,四处张扬得意,如今眼看风水轮流转,众人自是乐得落井下石。
“哎哟,这不是那位说太子已钦定墨家为师的先生吗?”
“怎么这才几天功夫,太子就要先学兵法、再谈百家了?莫非当初只是随口一说?”
“要说诸子之中哪家真正务实,怕是墨家那套‘非攻’‘节用’,放在乱世之中,未必顶得上一场骑兵冲锋。”
“如今太子为了兵家之术,宁愿暂缓墨学,谁能保证他日不会为了纵横捭阖之策,再把墨家往后推一推?”
“哈哈哈,说不定等他学完兵家,回头又要沉迷道家清静无为,继续把你们墨家晾在一旁。”
“一家接一家,到最后,怕是诸子百家都走了一遍,墨家还在门槛外等着呢!”
“更有甚者,等太子把别家都看遍了,发现你们那一套不适合治国理政,干脆就不学了!”
“那也说不定啊,哈哈哈!”
由于方才淳于越等儒家博士刚被拖出去责罚五十杖,其他人虽不敢放声讥笑,却纷纷凑近相里季身边,压低嗓音冷言冷语。
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窃语嘲弄,相里季气得双眼冒火,当即挺身反击:
“不过是推迟学习时间罢了,你们哪个看见太子说永不涉猎墨家学问了?”
“再说了,就算暂且延后,也强过某些门派,至今连太子提都没提过你们的名字!”
“与其在这儿揣测太子扶苏殿下会不会采纳墨家的主张,你们不如先想想,自家学说有没有可能连名字都传不到殿下耳中。”
“到如今还默默无闻,难保将来殿下统合百家思想之时,你们这一脉不会被归为不见天日的隐学。”
“真到了那一天,可就真的惨了——不得公开授徒讲学,只能偷偷摸摸选个一两人勉强延续香火,说不定哪天就彻底断了根。”
“我真是替你们脸红啊!”
“偌大一个门派传到你们手里,别说光大祖业了,到最后连传承都守不住,白白断送在自己人手上。”
“若我是你们,死了都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墨家相里季一人立于堂前,面对诸子百家的博士围攻,言辞锋利却不慌不忙,竟丝毫不落下风。
就在他与众人激烈争辩之际,坐在前方的秦皇嬴政悄然侧身,与身后端坐的王翦低声交谈起来。
“没想到,竟是由你亲自为太子扶苏讲解兵家之道。”
王翦轻抚胡须,面上既有意外,也浮起一丝欣慰笑意。
嬴政神色温和地接口道:“当今天下,论用兵之术,谁能比得上武成侯?能得你亲授兵法,是那孩子的福分。”
听闻皇帝如此赞誉,王翦笑意更深。
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得始皇这般推重?而他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即便如此,他仍谦逊回应:“不敢当!太子聪慧过人,老臣得以参与教导,实乃荣幸之至。”